墳場新城

1.

春天的時候,我總會在墳場迷路。

我曾經是記得那條路的,那年初春,我每隔七天就去陪墓。天未光的時候,就帶著祭品出門,和族友聚在灰燼前,飛起來的都是冷的螢火。剝開白煮蛋,把蛋殼灑在墳頭,好像就能穿破一生一死的界線,蛋殼,最後都長出白色的小花。日式的墓園也有,昭和時代立的。我很想問問裡頭那位,為什麼用了這樣的墳墓。啊,那條通往墳墓的路,祖母說也是她童年返家的路。小學校的孩子們擋在前方要打公學校的孩子,祖母穿入另一條小徑跑了,那些孩子現在也都不在人間了,在死亡世界裡,沒有什麼殖民者和被殖民的了吧,靈魂說的出來的語言,也終於不再是日語了吧。

如果祖父不是葬在那裡,我怎麼也不會知道海邊的它們與我有關。明明就沒有的墳地,清出了一小塊石頭,是哥哥的名。像是絆家家酒一樣,為他堆出了墓型。名字清楚了,死,也就乾淨了。

堂哥問我去不去阿公的大房妻那兒掃,我道好呀。像是走迷宮一樣地繞了那麼多圈,踩上許多不知名的墳頭,聲聲道歉,亡者都能收到嗎。祖父的大房,原來也只是一座小小的墳,是個早夭討香火的孩子,名字是「琼」還是「涼」?我恭敬地對著這衣冠冢喚了聲「阿嬤」。島嶼東北角沒什麼姑娘廟,就是與鬼為妻的習俗,讓大家都找到了「家」。

隔年,林投樹下多了一座「許連氏」,說是鄰婦難產,落下孩兒離世的母親。路過的村人紛紛搖頭,道是「許連」命中註定「苦憐」。留下母親的「涼」與留下孩子的「許連」,或是路過活著的每一個人,生或是死,誰能由己?

後來我第一次看到整副人骨,它們被撿骨師整齊排列在墓地曬太陽,骨頭的顏色、孔洞、氣味,至今依然清晰。原來墳場作為教育場相當合宜,這些細節,孩子一輩子不會忘記。

越古老的墳區,樣子就越像亂葬崗。踩了那麼多年的路,原來是人家的墳頭,死人無語,只是讓給生人一直前行。聽說兩代之後,就會被徹底忘記。我也沒再回到哪個海邊。因為是家族女兒,因是遊子。

2.

整齊劃一的墓穴,水泥覆蓋得十分乾淨,就連雨水,都進不到先人的墳裡。夫說每年交上一筆管理費,就有人幫忙清理。在阿爺阿嬤的相片前燒衣,阿嬤生前最在意阿爺留給她的手錶,也一併燒給她。什麼都燒,紙衣私家車與銀紙,智能手機3G還是4G拍照效果如何都唔緊要、手袋是「孤慈」還是「慈姑」都唔緊要,阿嬤一定不會在意。什麼都燒,豬也燒。乳豬像是生日蛋糕被切開,生日或者死忌,都唔緊要。

在亂葬崗一樣的墓園,還是現代化管理的墳場,哪個更容易迷路?對著先人叨叨絮絮,就連死居都有編號。只是我已經不確定,裡頭骸骨是否依然在此等候著子孫來訪了,還是一早被管理人員扔了。扔了乾淨,好管理。

3.

死後的世界,我已經穿梭過不知幾回,該慶幸那些與先人的會面,都只是在夢裡。亡者的澳門,其實與我們居住的城市無異。地基主守候,天主在不同的堂區護佑。沒有人供奉之處、沒有信仰的神域,是渾沌透明的缺角。鄰人無祀神靈,他的住所就是危樓天際,你一走進就踩空,深淵處處。

我搭電梯上15樓,吃著先人為我準備的伙食,翻呀翻呀,也沒見它們變成一碗蟲子,那些鄉野奇談,從來就不是真的。只是,周圍都是香火煙氣。我問先人為何不早登極樂?聽說那兒有蓮花,魂靈將從蓮裡重生,她笑答我:「像我們這樣的靈魂,就跟有因緣的靈魂聚首就好。」

不屬於任何堂區的路氹金光大道,當然也屬水淵,往來者擊水渡船,倒是保護區的鷺鳥,牠們在現實裡活得那麼侷促,任賭場光芒擊打在身上,任鳥身撞擊在樓宇牆面,但事實上是最能出入生人與魂界的生靈。看到牠們在死後的世界裡自由飛翔,多少消除了我作為生人的罪惡感。

我一直以為墳場是城市的歷史沉積,但走過一遭之後,就很難繼續再這樣去思考。死者「活生生」地在這裡,西洋墳場的武官,基督教墳場裡賣鴉片的商人,甲戌風災的先民,在雞頸山背、觀音像下方被找到的眾多無名者依然活著,時間,它在這裡不是線性向前的概念。城市是什麼?有因緣的靈魂聚首之處,我們只是多了一點點的血肉清晰。不在極樂仙界,我們也活在蓮花裡,呼吸困難,也真真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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