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甚麼要用和怎樣用: 從《長衫詞》看動作意涵的實踐

戲游花間 藝文爛鬼樓

文:Lawrence

網址:https://aamacau.com/?p=44005

時間:2017年12月15日 15:15

《長衫詞》劇照由足跡提供,鄭冬攝影

 

本地藝團「足跡」在2017年「第八屆小劇場演書節」中製作兩個改編自女性作家文學作品的演出,其中一個邀得「區均祥粵劇曲藝社」合作,改編土生葡人作家江道蓮短篇作品《長衫》演出了《長衫詞》。江道蓮筆下的《長衫》,更像一個時代的縮影。作者為記者出身,旁觀的視角「看著」故事角色的悲喜交集,及在澳門選擇去留的複雜心情。《長衫詞》聚焦女主角的心路歷程。故事講述一個土生葡人女子下嫁的男人染上賭毒,她被逼穿起僅有的長衫接客,養家活兒。曾經,她有一次離開的機會,卻因惦念兒子回歸,最後招致殺身之禍。

《長衫詞》回溯傳統曲藝表演,保留南音說唱以歌聲「講故」的表演形態,揉合視覺、肢體、音樂及戲劇演出的方式。有別於多半以口述及表情交代的戲劇表演,《長衫詞》的女主角似是粵劇演員,集聲、演、舞一身,不僅是演戲、也要聲演及身演。肢體演出與其他表演元素相輔相成,在此作品中佔有不可或缺的地位。接下來,我嘗試討論演出的肢體表演與其他表演元素的關係。

提起肢體演出,就必需要提及「舞蹈劇場」這個結合舞蹈及劇場,模糊舞蹈演出界限的詞語。德國編舞Pina Bausch的表演方式成為「舞蹈劇場」的代名詞,影響當代舞蹈潮流,採用更多劇場的表演元素。她回應演出是否為舞蹈的一句:「我在乎的是人為什麼動,而不是如何動。(I’m not interested in how people move, but what moves them.)」更成為廣泛引用的名句。《劇場閱讀》2008年六月號有「舞蹈劇場」的專題,訪問數位習舞的藝術家。其中,《長衫詞》的形體設計盧頌寧在討論用跳舞以外的方法表達概念時,就提及:「我覺得不需要排斥任何東西在舞台上出現,只要能幫助表達,就可以在舞台上呈現,只在乎為甚麽要用和怎樣用。」[1] 這個「為甚麼要用和怎樣用」的理念,在《長衫詞》的演出中可見實踐之一二。

演出開始,黎若嵐對何志峰耳語,飾演女主角,赤腳伏在石桌上的梁建婷即被黎操控。在黎解說女主角前半生的同時,梁建婷作出有如人偶的機械動作,身體及四肢僵直地移動。伴隨成長的解說,梁的動作表達當時女性在成長中被支配的狀態。然而,在大部分的演出段落中,梁並非以我們平常對話的語速講述臺詞,反而呈現一種斷裂的狀態:中文臺詞聲音的開始及頓點往往落在兩句臺詞的中間,幾乎沒有完整講完一句中文台詞,複述「Português」(「葡文」原文)一詞也難以清楚說出。伴隨黎及何一葡一中的外表、一左一右的位置,置於兩者之間的梁,她的女性人偶姿態隨即增添隱含的政治意涵:在葡中之間的半成品,既有葡式影響,也有中式氛圍,變成可能既葡亦中,也非葡非中的原生後代。

隨著黎及何一路敍述女主角的青春,她從人偶的狀態漸變為可展示曼妙身姿的女性。她接下黑色高跟鞋及髮簪,圍繞石桌旋轉,隨著黎的敍述摘下桂花,正常說出「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的中文,從感情生活中習得活得及時的精神。及後與愛人結婚,她側躺在石桌上,以自信的神態說出「我們是正正式式結婚的」,體現當時女性結婚是值得驕傲的大事。她的身姿,表達她青春少艾、美好的身體及心靈狀態。

然而,婚後的女主角開始進入痛苦的生命階段:其一是生育時的痛苦,她平躺在石桌上,四肢朝天掙扎,身體苦不堪言;其二是配合丈夫染上賭毒的字幕投影,痛苦掙扎的心理狀態。在別無選擇下,她披上家中僅有的一件長衫接客,養家活兒。與長衫的互動,多半與賣身相關。她第一次撫摸心愛長衫的輕柔,與後來不停拉扯僅以手穿過袖口,半穿上身的長衫,呈現強烈的情緒對比。僅用手穿過的長衫遮掩她大部分的身體,咬緊牙關後微笑的面容藏在長衫背後,是逼良為娼,也是撕心裂肺的生活。最後一段半穿長衫的舞動,則是即將有機會離開的時候。

在一連串的掙扎中,她遇到一個離開的機遇:其中一個客人看上了她,希望她到香港與她一起生活。黎若嵐拿出一頂暗紅帽子,讓她戴上。轉眼間,女主角的生命出現巨變,背景音樂由南音變成象徵葡式生活的法多,她隨法多忘情地跳起社交舞,忘卻三天回家的諾言。社交舞娛樂及屬於上流社會的文化意涵,將空間由工作場所轉化為娛樂場所,也隱含著女主角的階級出現變動,脫離過往生活的可能油然而生。舞動不僅為動而動,更可擔起改變演出背景及隱喻的功能。

好景不常,女主角看到尋人啟事,返澳尋兒。轉瞬間,歡欣舞動的女主角霎時變回那說話零落,動作僵硬的人偶,體態突然變為演出開端的初始狀態,預示生命歸零的可能。口中說著「恨不得一步回家」,身體卻呈現截然不同的景象:極緩慢的轉身,及用力踏出的那一步,都呈現與說話割裂的狀態。步入家門,看到兒子竟安然無恙,與拿著利刃的丈夫。伴隨驚訝表情的是左右手腕立時落在石桌上的聲音。頹然支撐身體的最後,她的生命戛然而止,攤在石桌上的長衫之下。

在《長衫詞》各肢體演出的段落中,均可看出動作可以隨著與語言、劇場視覺及文化背景的交叉運用,可以產生變化多端的意涵及發揮不同功用。演出開端及結尾的人偶狀態各自有性別、政治及暗示巨大轉折;青春少艾的身段,表達女主角相較美好的生活狀態;掙扎的動作意味身體的痛苦及情緒的煎熬;撫摸、拉扯及與長衫的互動則在不同情節中展示複雜的情緒變化;舞蹈的種類也可改變空間調性及階級變換。在多數演出擁有涇謂分明的戲劇、舞蹈或劇場化的舞蹈演出的本土表演情境中,《長衫詞》各段落的動作設定,為前述情境作出「既非戲劇、也非舞蹈,更不是劇場化的舞蹈」的回應:清楚思考設定動作的因由及意涵,再與其他表演元素相輔相成,才是肢體動作共通於所有演出的不二法門。

[1] 見《劇場閱讀》2008年六月號。

*文章為澳門劇場文化學會「及時劇評」

《長衫詞》劇照由足跡提供,鄭冬攝影

 

演出節目︰ 第八屆足跡小劇場演書節 《長衫詞》Canção de Cheong-Sam | 區均祥粵劇曲藝社

觀演場次︰2017.12.08 20:00, 2017.12.10 15:00

演出場地︰舊法院大樓黑盒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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