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舊西洋墳葬了多少名人嗎? 「美副將…庇山耶…呂和隆」這些人都很重要,但這些人都不那麼重要,我的意思是說—他們都沒這城市來得重要。
我常跟學生說,歷史並不是名人傳記的合成體,它理應涵蓋那些沒名沒姓ヽ卻像你我一樣在日常生活中掙扎著的尋常百姓。有時我們會在驚鴻一瞥中瞧見他們的信念ヽ情感和勇氣—例如刺殺亞馬留總督的沈志亮。不過,更多時候他們淹沒在歲月的洪流中,像不曾存在過一樣。我們走過他們種的樹ヽ開的路,卻再也想不起他們的模樣。
然而,在社會拼命為偉人豎立紀念館的今日,我慶幸我們仍有歷史悠久的墳場,裡頭的墓埤紀念寂寂無名之士,透露他們對死亡的傷感和來世的盼望,及對親人不枉此生的驕傲。墳場把云云眾生的墓集合起來,凝聚成古老澳門的縮影。
舊西洋墳場是很好的例子。不同時代ヽ族群ヽ信仰ヽ性別ヽ階級的墳雜亂無章的亂插在一起,反映出一種混合共存卻帶著張力的美。這不就是古老澳門的寫照嗎?這就不是澳門自豪的東西文化交匯嗎?僵硬的ヽ英雄崇拜的史觀裡,沒有這樣的美。
國外朋友到訪,我總拉著他們到舊西洋墳場去。我知道他們不會對美副將ヽ庇山耶ヽ呂和隆的故事感到興趣,畢竟澳門在人類的英雄敍事裡太過微不足道。然而我卻可以肯定他們會對中西美學的大雜燴感興趣,因為這符合人類對諸文化共生並存的普世期待。我們的城市,遠在多元文化的概念出現之前,就在不知不覺間承擔著這樣的普世價值,亦因此能擠身於人類史上眾多偉大城市之列。
可是每次到訪,總看見這歷史像被凌遲般逐片剝落:被斬首的天使像ヽ摔成碎片的碑。我昨天到訪墳場時,發現自己尋不著公廁附近一個非常漂亮的墓。在驚惶失措地四處尋找後,我才發現墓仍站在原地,只是十字架上兩尊非常重要的石像不翼而飛。這時眼淚瞬間從眼眶裡湧出來,雖說不認識墓主、甚至讀不懂上面的文字,卻總覺得耕耘這城的先祖們的靈被糟蹋了。如果可以的話,我願以一座名人紀念館換回這樣的一座墳。
我覺得一個世代,會死去兩次。第一次是他們入土為安的時候,第二次是他們的墳不再被後人珍惜愛護時。我們這一代,由於土地資源短缺的關係,已無法像我們的先祖一樣永遠安眠在自己耕耘的土地上。然而即使在這面目全非的城裡,我們的灰燼將消散在霧霾之中。城市列代先祖的墳仍能作我們的根,如暗夜的冥火,告訴後世該在哪裡ヽ又該如何悼念我們。我們的祖先想必是深切地瞭解這一點,才會用鮮血捍衛他們祖先的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