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因參加「澳門藝術節」其中一週的講座,而觀看該週的幾個節目,過往我到澳門都是參與藝穗節,對我來說,這不同還真的有些大,無論是場地、製作規模以及觀眾群,都需要調整一下「這次來澳門不是看藝穗」。
《風來運轉》
第一個觀看的節目是「澳門土生土語話劇團」《風來運轉》,走在文化中心的廊道上,空氣中瀰漫著一種特殊的氣味,入場驗票的工作人員不斷以英語回應,連入場的觀眾也是一口英語,坐定觀眾席後,回頭一看竟然有好多金黃頭髮的觀眾,如果不知道,我可能會以為這是某個國際頒獎典禮。然而整個演出所構成的元素,還真的有一點類似電影頒獎典禮,只是這頒獎典禮是主題式的,從一個氣象主播走出來預示了《風來運轉》這個主題。全劇以澳門土話作為主要語言,因此在字幕上就出現了葡萄牙文、英文以及中文,因為這個語言已經沒有對應的文字,雖然從拼音上有些字句和葡萄牙文有些接近。
劇中一個落魄潦倒的男子,撿到一張沒有人要的彩票而中了香港彩票最大獎,卻因颱風受困於澳門無法領獎,讓知道這件事的親朋好友想辦法要分一杯羹,最後卻導致彩票被撕破,發財夢也因此夢碎,眾人四散後,男子反而繼承了一個親戚的大筆遺產。從這個結構可看出,編劇企圖將「香港=發財夢」、「澳門本土遺產=真正發財」做出對比,在過去香港之於澳門來說,就是一個可以做發財夢的地方,連彩票都要來自香港,但是自從回歸颱風滯留在香港後,澳門人的發財夢也一併消失,當所有澳門人香港夢碎的同時,留存在澳門即將要死去的文化遺產才能真正讓他們賺大錢。
演出本身對影像重視程度大於現場演出,其品質幾乎是電影等級,但現場演出的部分顯然還有進步空間,所以才會讓我覺得很像頒獎典禮,因為頒獎典禮就是所有影像都很精彩,但是現場就稍嫌無趣。不是重複著得獎感謝詞,就得要看哪個來賓會出錯,除非主持人的腳本好笑,否則往往都落入為了說笑點而硬說,而且對我這個外地人來說,唯一能夠交流的,其實不是那些好笑語句,而是現場的角色交流。劇本的確諷刺了許多澳門時事,藉此獲得觀眾認同,甚至在這文化局主辦的「澳門藝術節」裡還諷刺文化局,這是我覺得最為欣賞的部分。的確,當澳門成為全球人民GDP最高的城市之後,香港已不再是唯一發財的補夢網,也正如同編劇想要提出的概念「本土遺產的珍貴」,讓我省思臺灣的國語教學,現今會說自己母語的青少年已越來越少,因為政治的緣故,導致上一代與下一代有著嚴重的歷史隔閡。然而澳門的普通話教學已推行多年,30年後別說今晚的澳門土話,年輕人會不會說粵語可能都要存疑了,這個在華語世界最古老也最有文化內涵的語言遺產之一。然而,順著這個邏輯我也在思考著,在這樣的劇場演出中,「本土遺產」是什麼?究竟是電影級影像、令人狂笑的政治諷刺話語,還是劇中角色與角色之間真實的情感?
《聽你的.走我的》
第二天上午,很緊張地走至《聽你的.走我的》聚集地點墓地,這原名為《Remote X》,而在「臺北藝術節」名為《遙感城市》,是我相當期待的演出,除了常聽這個劇團的精彩事蹟外,演出形式也是我相當感興趣的。我們從墓地這個象徵人生的目的地作為出發地點,像是死後又再生了,而因為耳機封閉了空間感的緣故,卻讓整個感覺進入特殊的時空,像是中陰身或是幽魂。街上的人群來來往往,我們聽著耳機中的方向指示走著,耳機中的人工智慧告訴我們城市像是一個身體,街道像是血管,而我們像是身體的血液,似乎可以自由選擇卻又被群體推著走。當耳機中說著街上的行人其實都是一齣一齣的舞台劇演員,我們正坐在路邊觀看著,行人看著我們,我們看著行人,觀眾花了一筆一百五十澳門幣觀看了「被定義為演員的行人」,而街上的行人則看見了將近二十個戴著耳機的演員們,突然出現在他們日常生活中,成為一個奇觀。然而,不久後耳機裡的AI語音在中期由女聲轉為男聲,但是目標卻依舊不變。
透過這些生死靈肉、觀演關係、男女性別,甚至路上人群的左右隊伍等形式的對調翻轉,都在暗示著形式是不斷變動,無須執著,而無須盲從,而不變的本質卻會永久留存。整個演出在高樓的天台煙霧釋放中結束,象徵剛剛那段旅程的結束,好似死而復生,重新投胎,讓我們重新以居高的視角觀看這個世界。這演出在全球超過三十個城市發生,據說主要內容不變,但會針對不同的城市、文化而做出內容上的調整。整體的結構概念相當宏觀,要觀眾以世界的視角來看待自己的存在本身,當我們改變了自己,也就同時改變了群體;因此,路程中我試圖想離開隊伍,卻被工作人員告知隊伍在另一處示意我歸隊,這時我才知道原來終究是不能脫隊的,即便語音中明示暗示著「你可以有選擇」那樣看似自由的語句。於是我跳出想著,那麼眼前這個自由,會不會是類似美帝口說般的自由,只是糖衣包裝,最終還是要吞吃其他國家的主體。再者,對一個外地人的我來說,其實蠻想透過這樣的街遊,看見澳門的一些看不到的小路或是風景,可惜我們走上街後,幾乎都是大馬路、酒店、廣場等商業空間,基本上逃不出城市感,當然,澳門本身就是一個城市,但這個城市中,人的層次是否僅只侷限於一般觀光客或都市人?換句話說,這次我們的群體是都市人視角的群體,有無可能成為澳門視角的群體?不過仔細想想,畢竟這是國際團隊的全球化製作,星巴克再怎麼在地化,終究還是喝不到手打咖啡的。
《虛域》
一入場就被《虛域》的舞台深深吸引了,鏡框式舞台的大幕尚未拉起,我們卻可以看到大幕上方,有一片沒有被遮住的地方,透著奇怪的光線,感覺有點像是Siri說話時的畫面,聲音則播放著一些變調的雜訊語音。大幕開啟後,原來那是線簾,簡單兩座圓形的白色線簾,構成一個同心圓的空間,搭配投影的影像,線簾讓整個投影變得立體,儼然成為一座不需要戴VR眼鏡,就直接顯像在肉眼前的秘密花園。演出中,隨著大小線簾的上下升降,以及線簾的左右拉開,構成多種演員動線與視覺組合,搭配四方華麗的水晶吊燈,猶如在同心圓的真虛域中又加了下振所構成的結界,一層層如洋蔥包裹的世界觀,更是讓我覺得舞台設計概念真是精彩。
但是成也舞台,敗也舞台;因為舞台體積過於龐大,演員能夠活動的地方以及動線也就只有幾個,搭配上空中的水晶吊燈,更是讓文化中心的劇場空間顯得太滿而沒有空隙,而且線簾的拉動雖然上下是電動控制,但是左右的控制卻是手動的,因此在左右拉動時,還會因拉動的暫停,長將近四米的線簾活生生就像在跳草裙舞,整個出戲。此外,投影機沒有安裝遮版,造成即使暗場,都還有投影機的光照在場上,因此就可以眼睜睜看到演員在場上死去,然後在暗場復活爬起離開,這應該不會是要觀眾後設地認為,劇場角色也可以像瞳瞳一樣可以死了又活起來吧?此外,在結局的處理過於簡單,好像在觀看政府宣導短片,在最後怕觀眾不明白剛剛演了什麼,於是直接把主旨說出來,直接扼殺觀眾的詮釋空間。
除了上述的一些問題外,《虛域》演出內容本身也很有討論價值。劇中的白楊樹原本在地球是相當普遍的樹,在劇中卻變成了只有「爸爸」家才有的樹木,可想見劇中的時空環境已經被人為摧毀殆盡,不難想像為何有人甘願成為網影,也不要活在現實世界。在電影《Matrix》中,叛徒Cypher就有一段對牛排的形容,他明知這一切都是假的,但電腦會告訴他這是味美多汁的,也因此最後Leo的決定不是摧毀虛幻世界,而是選擇自由進出。《虛》劇透過劇中角色的困境,探討了目前網路世代對於現實世界的失望,進而陷入網路無法自拔的現象;生命會自己找到出路,當主流文化無法滿足人們需求時,就會產生聚集而生的次文化;當枱面上都是虛偽的正面網站時,自然也就會出現 Google 怎麼也找不到的非法暗網。因為人們總有許多永遠也無法釋放的內心想法,他們不會因「正面」而消失,反而會蓄積起來成為一股力量反噬,唯有愛本身才能穿越一切,了脫善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