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四五年前,在網上認識到Zine,飽覽了各種充滿生機的Zine後,就不禁被她迷倒了。然而Zine最吸引我的地方,大抵是她對「無用」的包容,以及不需要「似模似樣」的坦誠。
自小就聽到不少人對自己或後代/輩的期許是(長大後)要做一個有用的人。附帶的要求是處處得體,甚麼人在甚麼場合,就該有甚麼樣子。否則,你就是沒用的東西,丢人現眼的東西。這背後是一種社會上約定俗成的價值觀,潛移默化地要你盲目歌頌一粒粒燦笑得閃閃發亮的小螺絲釘,更樂意成為其中一粒。至於螺絲釘的委屈和挫折,都是不重要的。
乖巧平庸的小孩
我一直是個「很乖」的小孩,不指望自己成為最優秀的尖子,也不做甚麼逾舉的行為,非常害怕成為被受注目的角色,單是某年被指派當行長負責收手冊,便足以使我坐立不安,參加比賽都在默唸不要得冠軍。乖小孩一心希望老師對自己不要留有太多的印象,她想當一個默默無聞的、存在感極低的、平庸的孩子。就是那些上課不怎麼舉手發言,小息自己閒逛的影子。無論誰的校園回憶裡,都一定都有這樣的同學,你甚至叫不出他/她的名字。
升上中學開始,在安分守己地當個乖小孩的同時,我非常恨自己這個模樣。我羨慕那些放學後去打球、學生會開會的同學,我羨慕被老師說儀容不整齊但把校服穿得很酷的同學,而我只是呆頭呆腦地泡圖書館的傢伙。
於是,我開始在盡量維持乖巧平庸的形象下,做一些小壞事:不理家人的反對,偷偷報名參加演藝學院的舞蹈課程,還思考過要如何不把舞衣帶回家清洗,以免被發現;把冬季校服恤衫的第一顆鈕扣打開,以及在校服裙因為長高而變得稍短後,沒有替換一件符合學校要求的新校服裙。
此後的十年間,不知不覺地陷入了乖巧平庸和離經叛道的矛盾之間,一直在融入和特立獨行之間進退失據。
沒用的東西
「做這東西沒有用,沒有意義,浪費時間,浪費資源。」那做甚麼才是有用的?「讀書啊。」初中時期,有一次母親以一貫嫌棄的樣貌說我參加課外活動浪費時間,倒不如好好專心讀書。又說我不如某人成績好,對方不會那麼笨浪費讀書的時間。我說那人也有參加課外活動,還當義工。母親反駁說,那是人家厲害,多才多藝,你不是那麼厲害的人。在我們一起去學校拿成績表的路上,她的話題離不開拿我和更「有用」的同學作比較。我逕自加快腳步把她拋離在後,直到聽不到她的聲音,這是我還算溫柔的回應方式。但這表現顯然對她來說並不妥當,回家後就借父親的口教訓我太無禮了。事過境遷,如今想來,這樣的話從沒用的母親嘴巴說出來,感覺相當諷刺。我的母親並不符合傳統典型的母親形象,在我嬰孩時期到學會行走和說話時,她一直都是缺席的;在學習上,我完全沒有她教我寫字,檢查功課的印象,更不用說會問我上學當天發生甚麼事。她倒是有叫我教她各種水果的英文(她當時在賣水果),於是我在紙上畫出各種水果並標示其英文,再釘裝成書給她學習(那很可能是我人生中製作的第一本手工書);我的畢業典禮和舞蹈演出,她也缺席(她的理由是半途感到肚子餓所以先走了)。家務事諸如打掃煮飯等等她幾乎都不碰。對於主流價值觀來說,她絕對不是一位稱職的母親。
這位沒用的母親,養了一個沒用的女兒。這位長得不像她的女兒,獲得她的家族遺傳,成為了精神病患的一員。好幾年不出家門,不事生產。無法如常社交,如常過活。徹徹底底地成了一個沒用的東西。總把「我很沒用」、「我只是一根葱(對不起,葱,你其實很有用,比我有用多了)」之類的掛在嘴邊。
這段經歷表面上蹉跎了我的青春年華,實際上使我的身體產生了難以逆轉的退化。然而這一切的發生並不是沒用的,它使我成為了更敏銳更有感知的人。它同時教會我,脆弱是可以的,人並不是一定要「堅強」,沒用也是可以的,人並不是必須要「有用」。更甚,所謂「堅強」和「有用」 的既定意義,其實都值得去琢磨和審思。
說到底,人生其實由許多沒用的片刻組成,日復一復的生活、雜七雜八的鳥事、不切實際的白日夢……但為甚麼我們都要裝模作樣地活著,然後裝模作樣地創作。Zine 對我來說,就是一個不需要假裝體面有深度,就算沒用耍廢也可以的告白媒介。「即使生活其實像大便一樣糟糕,那我會做一本大便。」他們做了一本只有幾頁的書——Zine小誌的跨海展覽策展人CK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