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城市生存的蛛絲馬跡可以從她的墓園裡找到。
澳門之所以獨特,並不是她有不會打烊的賭場、所謂中西交融的人文風情、日不落的拍照打卡古蹟遺產,以上皆是,但也皆非。因為這裡從很久以前就有人在生活,而人長居於當地,形成了社會,不管體制如何,各族群都自然定義自我,進一步分享同一種道德觀,被克制尊重同一種默契,雖然四百年所形成的是相對現代落後的禮俗社會,但就是靠這養分保護孕育「我們的」澳門,而那些人,一部份,一直安靜地躺在這地方的墓園。
這地方從來不是主動擁抱人的,而是被歷史不斷的巧合所交織而成。外來者都各懷目的,只焦慮自己如何獲得更多。可以想像當時社會氣氛下,個體是隻被動的棋子(或者現在也是),群體意志被捧到高地上,宛如現在所說的和諧包融,這基礎下的關係被再蒙上一層不情願──在這處境下,才會產生所謂的中葡融合──各自在各自的社會中,中國人不理會遠洋而來的西方人,誰在意他們對中國南方天氣的不適應,西方人也有自己的信仰救贖方法,城牆就是最好的證據;因為自私被逼留下來的人,就在他的餘生,帶着這個認知一直活下去,直到黃土之中。
因為簡單,所以複雜;
因為複雜,所以精彩。
據我所知在新教(基督教)墓園內下葬的人,除了個別的人因為偉大而偉大之外,要不其實一生默默無聞,要不就是在當時做些被認為不法的生意,了解當中真實的歷史,可能會改變人對這座墓園或澳門浪漫的想象,整部澳門史其實充滿不可見光的影子。反而,我想了解當時的人在思考什麼,直接辦認整個十八、十九世界的世界觀。
當時的人們可能認為,那些人要掀起一場革命,結果人類還是自私的,只有被金錢所俘虜留下來的痕跡。可惜,歷史永遠是當權者的工具,在學校學不到,主流上也不會談論,歷史的寫手早就默默淡化了對政權不利或不光彩的部份,我無法把墓園的人物跟現實串連起來,或者根本不需要也不必要。
我以為,簡單來說,葡萄牙人和英國人為了利益,渡過廣闊的大西洋來到澳門,然後「發現」了澳門,經濟之外,只是很單純想在這陌生之地看見自己的文化面目,不必過度渲染,那些古老建築、美麗的廣場、權力象徵的雕像亦然,英國人以接近乞求下在葡萄牙人控制的澳門城牆邊緣,買下了一片土地當墓園,至少可以創立一片聞上去很像他們父母身上氣味的地方。踏在這片土地上,他們才像是回家,一個不能進去、也不能出去的家。
歐洲人的殖民提醒了我們,身份。
身份是什麼?歷史總愛開完笑,我們一直沒有自己的身份,也從未想過以自己的身份自居,我們在文化上很輕鬆的被跨越,直到經歷了現代化,想走路枱起頭,但在保留過去的足跡,卻迷失在政治兩難之中;所以在頭腦簡單的現代人管治下,心急想找一邊擁抱,撕裂下懸疑不定,思覺失調,一邊被灌溉新思想,另一邊卻銷費「非我族者」的遺跡,不確定該擁抱還是抵抗。
我們都一樣。根本還不夠空間和足夠的討論去琢磨出自己是誰,或者說,我們還沒決定現在安靜躺在墓中的人,到底跟自己有什麼關係。
我對着這些往生者,有種說不出的情結,但又保持冷靜地旁觀。
當我在討論墓園的裝飾圖騰、石頭的材質和石碑刻上字體製作的認真,是我們都覺得現實世界不夠美和充滿粗製濫造;在享受墓園的幽靜,晨間讓人陶醉,熱衷在墓園找到一種與世隔絕的綠陰,是因為我們都皺眉於外面世界夾雜大量噪音,我為自己活着的當下感到無比煩燥,想有個寧靜的避風港;我們在談論墓園,其實是在談論自己。所有現代人談論的事物和本身無關。
台約爾畢生都奉獻於對華傳教。約翰.克羅克特在中國傾銷鴉片大發其財後葬於澳門。春夏時節滿地雞蛋花瓣的清香。石碑在十八世紀的設計時尚。馬禮遜牧師終於開闢了墓園。以上都無關。
關於墓園,一切,只跟我自己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