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廳
金碧輝煌的裝潢,天花上排列著一盞又一盞玫瑰黃色水晶燈,富麗典雅格調,盡顯氣派不凡。走進這間位於賭場內的餐廳,絕對令人有置身於古代西方華麗皇宮裡的感覺。
「劉老師,您坐在這裡吧!」導遊小姐熱切地為每一位團友找好座位。
「今天在這裡吃自助餐,很多C國人呀!真要跟他們搶的哩!」坐在她旁邊的舊同事胡老師說著,期間眼睛示意她望望四周,同時擺出一副厭惡的表情。
她笑笑看一看他。
「你不相信呀!劉老師!」胡老師緊張地說。「你等一下就知道啦!那些C國人,吃像搶的一般,所有最貴價的,都給他們搶光光!不趕快出去拿,根本吃不到貴的,不划算嘛!」他說完不一會,便走出去拿吃的,其他人也陸陸續續出去,又拿著吃的回來。
整個餐廳都是如此高級優雅,卻配以一堆堆C國北方人強勁的聲浪,一個女人的聲線在浪濤中突圍而出,原來是坐在她後方的一桌,一種尖聲刺耳的聲調,大聲地嚷著那些生蠔及長腳蟹不新鮮,又說曾在A國吃過真正新鮮的,味道跟這裡完全是兩個樣。可是,這女子的桌,全桌都是拿回來的生蠔及長腳蟹。
餐廳將食物擺放得琳瑯滿目展示在長長桌面上,由冷盤到湯、主菜至甜品,應有盡有,從各國各地到M小城的美食,一應俱全,包羅萬有。
正值中午時分,來吃這自助餐的人很多,左推右撞地沒有一絲秩序可言。有些人粗魯自私的底蘊習性駐紮太久,儘管一身打扮都是來自代表著高級人生的名貴牌子衣料及皮革,也遮蔽不了內心的拙劣。食物也因眾人們的粗暴對待,有的散落於長長的桌面上,有的已躺臥在地上任人踐踏。
太陽從這餐廳上方最大的玻璃窗透射進來,這玻璃窗與其黃金色的窗框綿延到下方的兩側,將外面自然的太陽光線透進來,她手拿著一個空碟,慢慢從這爭奪混亂的人堆中走出來,豁然開朗。
她走向窗戶看看,太陽正烈曬著外面遊走的人們,不知所以然地走著,她竟天真地四處尋找以往熟悉的地方,然而,許多事物都已經改變了,正如過去街道那股陳舊發霉與古老樹木夾雜一起的潮濕氣味,現已被賭場酒店散發出來的香水味道所替代。
席上的胡老師,一方面嘮叨同桌的大家出去拿多一些貴價的食物,不要只吃熱盤甜品填飽肚子這樣不划算,另一方面又不停催促著大家快點吃完,便可出去遊覽久違的M小城,不要因吃而浪費寶貴的時間。期間,他與其他老師拿了很多食物回來,說是拿給大家吃,可是大家都飽了,食物,便這樣被浪費掉了。
她的手機不停震動,告訴她有朋友更新社交網站的狀態。原來部份退休老師在吃飯過程中,都不約而同地埋首手機,認真地更新其社交狀態。她手機的社交網站頓時見到很多食物相片,以及剛才於「大水族館」拍的照片。
她看著各人的手指不停撥動手機,目不轉睛地盯在屏幕上,像被人下了降頭或施了魔咒一樣,看來這已是現今世代的一種時尚!每次與這群退休老師聚會,桌上總擺放著他們各自最新型號或最貴價的手機,及後就會炫耀說這是兒子女兒或孫兒孫女或契女契仔或情人送來的禮物,在撥動手機之時,總大聲地碎碎唸自己有多麼不懂得用這些新潮的產品,這些孝子賢孫乖仔乖女第二春卻送出這樣的禮物,真不知可氣抑或可笑!當拿著手機到處請教別人的時候,卻「無意間」開啟了自己的社交網站或交友聊天手機應用程式,以顯示自己相識滿天下,同時也跟上現在社會的步伐。縱然退休,卻不落伍。
雖然,她老了,但於某些觸覺上,她還是殘留著一絲敏銳。那麼多年過去,她與那班退休老師,生活圈子不約而同地改變,有的漸漸變大,有的慢慢變小。相同的,就是大家都越來越疏遠,離真正教學的道路也越來越遠,故還有什麼話題可言呢!大家都老了,身體機能日漸衰退,疲倦感經常在心中散發到身體每一個角落,有時,連動腦筋說句話或開個玩笑的力氣也不想付出。故此,每當交談上驟來冷清的時候,大家的手指都自然而然撥動手機,既可逃避,又可懶惰,更可炫耀。
尋找
終於,到了自由活動的時間,導遊小姐「吩咐」了大家,下午六時會在這餐廳的門口集合,之後便會離開這個景點,到酒店吃晚餐及休息了。
同團的人群逐漸散去,幾乎所有參加這旅行團的人,都是想藉此懷緬一番,可是,整個M小城,已經面目全非,街道早已不是以前那個樣。於是,在一個自己曾熟悉的地方,卻有著無限的迷失感。
「蔡同學,我想請問一下,怎樣可以去到以前M小城的『南湖』?」她趁著這位導遊小姐還未離開便趨上前問。
「啊!很容易就去到的了,您瞧那邊!」她微笑著回答,並手指著對面的一個方向。「餐廳的對面有一個巴士總站,你走到那邊乘搭1號線觀光巴士,搭八個站到『摩天輪站』下車,那邊就是以前M小城的『南湖』啦!」她繼續以親切的微笑及耐心地回答著。「啊!還有,如果你要回來,在下車那個站上車,就可以回到總站,很方便!」
她登上了1號線觀光巴士,坐在窗口的位置,手摸一摸躲藏在手袋裡,這個她這生最寶貴的東西。
不一會,巴士開動了。巴士也接載了同團的一些退休老師,聽著他們左一句說「嘩!現在變成這樣啦!完全認不出這是我以前住的地方!」右一句說:「唉!時代進步,國家要發展嘛!我們都老了,讓路出來是對的,你看,現在多繁榮呀!」同車的幾位老人,看著窗外M小城的變遷而反反覆覆地讚不絕口又慨嘆不已。
巴士慢慢地走,沿路一直廣播著所經過的景點,當然包括有哪些賭場、名店餐廳,值得遊人前往及駐足。她一直看,或可稱作欣賞,整個M小城,已經變得陌生了。現在一律都是嶄新的樓房,從前的殘破已經盪然無存。聽說,現在這裡一個小小的單位,都要上幾百萬或是上千萬元。事實上,有些人,一世打工,一世上班,都沒可能賺得到那麼多錢。所以,這些樓房,只有那些非富則貴的人才買得起。不過,又聽說,這些房子亦不是給人居住,只是給那些富貴人士用作投資用途。所以,那些房子雖然是被人買了下來,但卻是十室九空。
「劉老師,你自己一個人呀?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坐呀?」一把聲音從後面的座位傳過來,原來是以前的同事田老師,他也在此巴士上,剛才就是他與他的妻子及幾位朋友在大聲聊天。
「我坐在這裡好了!不想走動呀!」她禮貌地笑說。「哈哈!老了!懶了!」當然,安靜平和地欣賞風景,是她目前最想要的。
「劉老師,你打算在哪裡下車?」
「南湖。」
「啊!南湖呀!都快到了!上次我女兒帶我們兩老來,也到過南湖坐摩天輪,嘩!我人生第一次坐摩天輪,真是嚇死我!高到哩!」田老師的太太也大聲地笑說,同時也告訴別人,這個地方並不是他們第一次來了。
她沒有再回應他們,他們這班老人也不再理睬她這個孤獨的老人。
孤獨,在丈夫去世之後,她已習慣,有時,反而覺得這是一種自在。
這已是第七個站,拐入這個街角,眼前的景色突然豁然開朗。
南湖,就在她的眼前。
湖的水,反射著耀目的太陽光線。
她到了。
南湖
她一路走,手摸著袋子裡這寶貴重要的東西,心裡跟他說:「我們到了。」
可是,這一帶的景色,已不屬於從前了。
從前,湖邊堤岸,有著行人路,行人路上聳立的老樹們,一棵一棵地排列起來,為M小城人遮蔭擋雨。人們坐在堤岸上,看著湖,談著心,聆聽水的聲音,感受風的清涼,就是當時M小城人的一大娛樂。
她永遠記得,在這裡,他們開始戀愛,向她求婚,留下一點一滴足跡。所有,一切,恍如昨日。
然而現在,這裡,她感到很陌生:老樹們消失了,堤岸是一間接著一間的酒吧,這個下午的時分,強勁節拍的跳舞音樂在那些酒吧當中傳出來,每間酒吧播放的跳舞音樂均有所不同,原本想給人快樂興奮,但卻這樣不協調,反而顯得混亂嘈雜。湖堤旁擺放著屬於那些酒吧的桌椅,也是胡亂地放置,有意無意地霸佔著公共空間,使人們不能走近湖或坐近湖,彷彿要付錢才能享受這一個空間,才可親近一下這美麗的南湖。
她走到最近南湖的一個街角,很多人都倚著這些名店的櫥窗,席地而坐,於是她也跟著人群,坐在地上,休息一下。這條街上充斥著名店,絡繹不絕的人群不約而同地拿著一包二包的名店購物袋子,或是停頓在一處拍照留念。街上,熱鬧得很,與以往M小城與世無爭的寧靜大相逕庭。她坐好後,便打開袋子,慢慢地將袋子裡她人生中最珍貴的東西拿出來-他丈夫的骨灰盒。
她緊緊地抱著,再看著,出了神。
最後,她,作出了決定。
「這裡,太陌生了,將你灑在這湖上,我怎樣也不放心。故,你就怪罪於陌生吧!」她在心中道,似是向自己說,也是向丈夫說。
歸途
一張大桌子上,放了幾十個老舊的骨灰盅。
「新來的,告訴你,這些骨灰盅,」一個骨灰龕場職員,指著桌上那幾十個骨灰盅說。「已有好多年沒有人付錢續期,相信也不會有人來認領。」
「是啊!為什麼會這樣?」這個新來上班的骨灰龕場職員問。
「這些人呀,都死了很久的了!他們的後人有可能都不知道這是他們的祖先。」
「啊!那應該怎樣處理…?」
「後面有個花園,」他說著,手指一指後門,示意這個門是通往花園。「裡面有一塊大草地,你將他們灑進去吧!」他略一停頓,找到了花園的鎖匙,給了這個新來的同事後,便繼續說:「你做完了這件事,再過來找我,有很多工作等著你做呀!」
這位新職員,便將這些一眾都灑在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