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訪者:津文(《其實我們IV》導演)
《其實我們》系列已經到了第四次的展演,表演者都是在戒毒中心接受戒毒的學員,入場之前,已經知道他們是真實的濫藥人士,並不是專業演員的演出。隨著戒毒中心的成員輪換而有不同,所以這並不是簡單的劇場RE-RUN,而是每一次都有不同的表演者擔綱演出,在沒有既定的劇本之下,每一次的演出內容也隨著表演者的經歷而改變。
《其實我們》是一個「非一般」的表演。表演者都有不同的背景,成長都有不同的遭遇,在社會的普遍定義中,他們是社會的邊緣人,社會大眾也對這些人是充滿各種刻板印象。
不只觀眾,作為導演,津文對四次《其實我們》更是百感交集。
有些人知道這個演出,有些人不知道。我要問問津文,《其實我們》到了IV,包括他,真的不容易,這段歷程又是如何。
新的旅程,新的挫敗?
老篤︰為什麼還要做《其實我們IV》?
津文︰在這之前,其實我個人是有點不想再做的,因為去完台灣之後,有了不同的體會,也讓我感到徹底的挫敗。
老篤︰為甚麼?
津文︰超大挫敗。去台灣演出時,當時的演員們都已從中心出來了,有些不太願意參與,信口應承,讓我質疑這件事為何還要繼續進行。
老篤︰可能他們會覺得「嘩,台灣」這樣?
津文︰是啊,可以去台灣表演,多高興啊。如果沒有人真的想做這齣戲,那麼,其實我只是在迫別人上台……我自己喜歡戲劇,但我不能強迫別人。
老篤︰但是,每一次表演的人都有不同,搞不好會有一次《其實我們》的演員,以後真的想演戲。
津文︰其實是因為太悶了,有人進來說要演戲,又幾好玩,所以大家就說好,就做了。今次《其實我們IV》的學員不願意用第一人稱說自己的故事,但前三齣的學員,他們是願意的。
老篤︰這不是構成挫敗感的原因吧?
津文︰當然不完全是。其實我經過三次經驗之後,我不再預設任何事。沒有任何事能激怒我,例如今次,他們願意給我分享自己的事,但他們不願意向公眾分享。於是我就開始思考:對呀,為什麼要刻意挖掘瘡疤呢?這是我常想到的。
老篤︰好像是裸體給人家看?
津文︰也不能這樣說,之前幾次都是學員自己想說的。我一直想可以演一個故事,大家都用自己的故事去為那個人物傾訴。今次他們呈現出來的這件事,更像我最初的概念框架。《其實我們I》有很多才藝的表現,《其實我們II》沒有著重在才藝上,而是有很多自白,這是我意想不到的,黑暗中獨白這一幕,我完全無排練,他們喜歡說什麼就說什麼,他們也邀請觀眾說。我覺得不需刻意把學員和家長的對話給觀眾看,這不是《鏗鏘集》,也不是《星期二檔案》,觀眾應該自己去想為何社會出現了這些事,應該透過自己的認知去做,而不是透過揭露才去深入了解。
觀眾,你「看到」什麼?
津文︰我想很多觀眾都會以「我想嚟睇下套戲」的心態入場,所以,《其實我們IV》黑暗中對話我也取消了,不需刻意「感動」。沒有感動。就是這樣。
老篤︰在台北的演出,好像有很多人感動了。
津文︰對,不過有人覺得感動就是消費,感動完之後,如果沒有想過再做任何事,那去看八點檔就好了。台灣的演出,我學到了很多,我就是為了搞清楚這些事情,「到底是否要他們用第一人稱去說」「這到底是不是戲劇」為什麼要這樣做?
老篤︰你可以具體說說台灣的經驗嗎?澳門的觀眾和台灣的觀眾有何不同?
津文︰澳門觀眾因為很多都互相認識,都超級感動和正面,欣賞他們的才華,覺得他們都很棒。而台灣觀眾會說「你們很勇敢」,因為他們說了自己的經歷。
老篤︰《其實我們》的出現是為了表演者,那麼,觀眾是在一個什麼樣的位置?你想和觀眾說些甚麼?
津文:其實我沒有特別去想觀眾,如果我考慮觀眾的話就不會這樣去做。或者,我希望觀眾多想想,為什麼社會會如此對待這些年青人?為什麼他們會在這裡出現?為什麼這個表演要做第四次?這應該是我最想觀眾「看到」的地方。
與演員共同經歷,甚於觀眾的反應
老篤︰這個表演很危險。通常演戲會有一個故事,然後演給你看,從而看回自己。然而這個演出開宗明義展演的,就是演員自己,並不是他人,演員的心理能承受得了嗎?
津文︰《其實我們》從一開始到現在,我都不斷在自問─我有沒有在消費他們?
老篤︰身為觀眾,我也稍有這樣想過,但一閃即逝。因為你是主事者,所以比較深吧。好吧,我承認我的感動多少也些「消費」的成分,但旋即又開始思考,為何我會這樣「感動」?
津文︰我去香港看一班邊緣青少年演出的音樂劇《逆風》,全部都是請專業人士來教導,都達致專業水準,有故事有音樂等。我看的時候也會哭,其實我很容易哭,音樂來了我就哭。他們在舞台上感動了很多人。可是,當他們成功地感動了其他人,或者說享受了舞台上的感覺,然後呢?然後怎麼辦?
在《其實我們》中的演員,可能他們在舞台上的表演不怎麼樣,但當中也有想繼續做表演工作的,我希望能盡量指引一條出路,例如有人想到澳門演藝學院,他成功進去了,有人想去演戲,也可以了,有人去考大學,我也盡力幫忙。
老篤︰是否消費了演員,真是一個大課題。
津文︰是啊,好像今次,有一個學員曾坐過牢,我問他能不能分享坐牢的經歷,他說好啊,關了燈,便甚麼都可以講。當下我的反應是:「YES,太好了,一定好多故事,保證觀眾一定沒聽過。」 但我轉念一想,那就等於關了燈後,挖一個洞,讓觀眾偷窺他們的背景和內心世界,這樣,真的好嗎?
老篤︰這是最腥羶的新聞,你變成了一個生果日報的社會記者或娛樂記者了。
津文︰是呀,所以黑暗中的對話,我不會再搞了。觀眾想感動,但那是演員私密的東西,想窺視,門兒都沒有!所以這件事很讓我煩惱,好像綁著我一樣。不能去深挖,特別是他們的背景,因此,放任演員來演繹,未嘗不是一個好的辦法。說到底,我做這件事的目的不是為了觀眾,而是這一班學員,想和他們一同經歷,即使排一個鬧劇,也是和他們一起經歷一些事情。我只希望他們能投放多一點,我是組織一個平台給他們。
教育的渴望:從生命個體當下的狀態,追尋社會結構上的改變
言談間,我越來越發覺,處理這個表演要負的責任很大。
不只是演出成功與失敗這麼簡單,而是導演其實是要對這班學員負責,為他們展示自己所帶來的後果負責。演員們的外表雖然強悍,但每一個都同樣有著脆弱而敏感的內在。在他們的故事當中,很多人是不能在家庭或校園功能不健全的環境下,自我茁壯成長,過程不乏打擊。從表演得知,他們是有才藝的甚至天賦的,但為何有天賦的人,常得不到相稱的成就來回應,這令津文想到敎育的問題。
他說,演出一直著力想揭示社會結構上的根本問題,但是他沒辦法將這些東西套到演員身上去。因為在成長過程中,即使在親子關係中或校園裡所遭受到的壓力,這些生命體都很難在當下直接給予反應。如果演員的思索還沒到這一步,導演就不能逼他們去接受。
津文︰做了《其實我們》之後,我真的很想開學校,我想從敎育源頭上來反省,在這條路陪伴著他們。如果招收了這類學生,用藝術去作為敎育的方式,他們是不是就真的不會走上吸毒這條路?當我這樣想,大家的反應卻是——津文,你把藝術說得太偉大了。
老篤︰「下了水才知道會不會游。」
津文︰對呀。但其實我一直都不敢保證,他們排戲、學畫後就不會再濫藥。我不敢這樣說,只是直覺可以嘗試。但問題是,要有足夠「說服力」,才有人肯出資辦學。可是,敎育本身就是要用時間去試驗的不是嗎?解決這些問題不是口說就可以,要不斷實踐才可能知道。
老篤︰開學校是很宏大的計劃,你想挑戰現在的敎育制度?
津文︰不是挑戰,我想用時間去驗證。我希望藝術可以多做一點。
老篤︰所以你說不是否定這個制度?
津文︰我無法否定,我不知道這個制度是否較好,我必須要去實行後才能說現行的制度不成。外國可能有很多成功的例子,但那是外國。我要做得更多,才能知道會不會讓情況更好一點。
後記:其實我們,都一樣。
我也曾去過戒毒中心幫幾位學員補習。或許因為同為男性的緣故,在給一班男同學上課時,很快就會呈現一種雄性動物在密閉空間困獸停滯的狀態。剛開始上課,我要努力控制快要失控的場面,我也曾在普通中學給青少年上過幾節課,這種狀況似曾相識。看著學員,我發現這裡也是我十四、五歲時的中學敎室。頂撞老師、大聲說話的事,我也幹過很多。我在想,如果當初因此被踢出校,我的路子會如何?
有權力說話的一方是灌輸者,還是吸收者?
不只是舞台如此,敎壇上,也是如此。
站在敎壇上的人是否敢說「老師說的一定都對」?教學的內容,可能是萬古不變的真理(是嗎?),但若說話的方式不對,和受教者溝通的方法、氣場對不上,雙方就成了教學場域的兩方,各自孤單。
我個人雖然討厭說敎,當我發現說話的內容可能是真理的唯一標準,台下的人一字不漏記下便會獲得掌聲時,我開始覺得恐怖。最終,敎壇還是與我無緣。
毫無條件接受台上言語的,將會獲得稱讚,懷疑的會被討厭和察看。這個感覺在學生與敎台尤為強烈,那麼觀眾與舞台呢?乖乖拍手就是好觀眾?觀眾暫時是接收方,對這些表演者來說只是一名過客,但在觀眾自己的觀劇經驗中卻是獨特的。在這個不常看到的表演當中,我們應該用一個怎樣的心態去面對他們?引伸而言,我們應該用甚麼樣的心態,去面對社會上曾被不幸折磨的人?
誰敢說誰是絕對正常?只有誰比誰更幸運和不幸。因為你並不能選擇從那一個子宮孕育。我問自己︰所以這些表演者是不是很勇敢?對他們來說是比較難,但哪一個表演者不勇敢?那是不是要為他們的勇敢而歡欣鼓舞?如果他們是「平常」的表演者,那就應該擁有平常表演者的掌聲。表演內容可能關乎他們自己,但他們只表演,如此而已。
他們出生,然後上學,然後,被踢出校……然後,在這個城市裏染上毒癮……然後,他們戒毒……然後,他們表演……然後,他們繼續人生。或者然後,娶妻生子,或者當人父母,偕子共老(或者離婚)……然後,老……然後,死去。還有一口氣,夠幸運的就好好活著,大家都是。如果有機會上骨灰格,旁邊那位,可能是警察、法官、政協、局長、富商、老師、演員、導演、藝評人……
其實我們,都是一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