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拔了社工的翅膀? ──澳門兩代社工對談

近年政府對民間社會服務機構的津助有增無減,但在大灑金錢背後,為何前線社工的無力感與日俱增?很多時想幫的人還是幫不了。社工越來越忙,但卻懷疑自己有多少時間真的在做社工?還是當求其打份工?今期我們請來「學‧問社會工作」三位不同背景和年資的民間社工進行對談,包括:資深社工阿佩、入行六年最終心灰意冷轉行的前社工Moon,以及從行政管理中途出家轉讀社工的Tracy,共同剖析民間社工在狹縫中生存的困境,以及政府銀彈政策支配下,社會服務「產業」衍生的各種離奇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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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與現實 家訪 = 送禮物?
Moon:剛畢業時很多同學抱著很大熱誠,但做多幾年很快就會磨蝕,可能因為支援不足,也可能因為一些機構的文化。我記得第一年工作做家訪,但原來「家訪」的意思是送禮物到這些家庭,一天要送夠接指定的份數,竟然是以「量」而不是「質」去衡量我們的工作,你跟家庭傾談過甚麼,他們不關心,最重要是送了多少份禮物,有這統計數字就代表提供了甚麼服務?

Tracy:然後公佈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寫上機構做過甚麼服務,有多少家庭受惠。

Moon:當社工了解一個家庭的需要後,會想是否有其他方法幫到他們?但當我們想要爭取時,機構可能不支持,總會又有些理由說不行,上到政府層面可能又不知拖幾長時間,要辦哪些申請手續,到最後服務使用者可能已經等不到了。他們會覺得社工無用!幫不了我!這個印象令到社會大眾覺得:原來社工只是做這些?來派禮物?那跟義工有甚麼分別?其他人都做到,你為甚麼要做這份工?

並不是說所有機構都是這樣,還有一些很用心的機構,但停留在這個「原始」階段的也不少。這樣氣餒的環境,只會讓社工那團火滅掉,或者只當成是打份工,有餐飯食就算。

Tracy:機構有很多宏觀的行政考量,但這些考量是否切合前線社工看到的微觀需要,又是另一回事。說回社工註冊專業委員會,成員沒有足夠的社工代表,讓我們無信心的是,工作經驗令我們看到管理層考量的只是資源。如果社工想做更多,那你再「啃」多些吧,儘量用你自己的方法,動用你的資源,叫親友來做義工也好,反正資源就這麼多……

當然,行內還有很多有心的社工儘力去做。但回頭看澳門本地社工課程起步已經廿幾年,每年有這麼多畢業生,為何只得700幾人留在行內?很多機構在嗌救命,說不夠人。不少人做了一段時間都心灰意冷,覺得還是算了,看不到甚麼前景,不光是說家庭負擔、賺幾錢、份糧能否糊口,更重要是一種無力感。機構資源能否支持社工去推動一些工作,替服務使用者爭取更多?我見到的是,因這份無力感、意志消沉而離開多過為了人工高低。

請辦公時間再打來
阿佩:我想起多年前在政府部門做實習,真的被那種官僚嚇怕了。有一次我的案主打熱線電話來說:我要死了,我要自殺!那是星期五下午,差不多五點九要放工。我很擔心她,之後就是周末假期怎辦?我向機構負責人說了情況,對方只是說:沒有辦法,你不可以給她私人電話,你叫她打電話到社工局的諮詢熱線吧,有甚麼那邊會跟進。但我說那邊不是跟開這案主,甚麼也不知道,點樣去傾?得到的回應是:那也沒有辦法,叫她打明愛生命熱線吧。

我即刻翻查一份社工局諮詢熱線的對答指引,我看完後當場呆了!原來那邊只會說:不好意思!我們這邊暫時無社工,你有問題可以在星期一至五辦公時間再打電話來。我心想:下?!那人可能已經死了!為何可以這樣官僚?那是一條人命!可以因為政府架構內的行政程序規定放工後不可以致電案主,就跟我說生死關頭都可以置之不顧?我呆了,當晚回家只能坐著一直哭。我實在無法在政府部門待下去。

那部門也曾經有同事告訴我,除非對方主動提出,否則不要叫他們來面談,他們上來可能也只是要借錢。我當時很疑惑:對方打電話來求助,不是應該主動叫他們來面談,但現實卻是相反,總之你唔出聲我就唔出聲?也有較要好的同事告誡我:不要做壞規矩。

簡直不敢相信,你聽到的只是一層層的官僚,只要跟行政程序去做。現在社工註冊制度也是一樣,只是用行政程序的角度去想點處理、點規範社工,但沒有想過我們的服務對象「那些是人來的!」他們打電話來求助、告訴你最私密的狀況、說要自殺,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然後你告訴對方:對不起,辦公時間過了,請你星期一再打電話過來?一個又一個電話號碼,讓他們自己轉來轉去。試問怎能相信這樣一個政府主導的專業委員會可以幫到社工?

Moon:所以當社工局聲稱「委員會內四名政府代表中有兩名公職社工」,大家都很疑惑,他們的想法會跟我們一樣嗎?在公職體系中,他們已淪為一個「技術員」。不少有心的朋友進公職原本想做更多,但被上面一層又一層行政程序困住,一個活動計劃書、一張海報、一個字、一封信,要來回無數次才出到,光是做這些已經佔去大部分時間。但社工應該是對人,為人提供服務,不是光對著那些文件。

衝吧!追趕政府資源的電兔
阿佩:很多民間機構都「跑數」(資助)、很多文件要交給社工局,少了幾個活動、參加者就要扣資助。

Moon:其實是相輔相承。無左政府資源會影響我們的服務,死捱死做搞多些活動,但政府只是看活動和參加者數字,是否迎合他們想推的主題,不是看實質的效果和對社區的意義。如果滿足不了,資源又會少一大截,影響成間機構。做落去你會感到很厭倦,社工應是對人做服務,但為何我們會在「跑數字」?如果為錢,那不如做傳銷、賣保險?

對機構來說,辦一個活動參加者多,最好拿到獎,那當然可以繼續辦,但參加人數少就變得無意義?在我來看,服務人數少,面談、接觸的時間反而更多,社工對服務受眾的影響更大。主管的角度不一定是這樣,他們或會想:這行不通,參加人數太少,沒甚麼影響力,社會上沒多少人知道這活動,還是不要辦下去。

澳門邊度有社工? (虛線代表澳門仍未開展的服務範疇)

澳門邊度有社工? (虛線代表澳門仍未有開展的服務範疇)

 

Tracy:有時開新服務參加者自然會少一些,他們沒有看到服務受眾會一直累積,到最後只會說:這活動沒有政府資助,還是算了。當然,機構從行政角度出發,社工看到的是服務使用者的需要,想為他們爭取更多資源,兩者不一定對立,但宏觀和微觀之間要分隔一點處理,不是全都綑在一起。有一種很差的感覺是,機構是否只是利用我們去跑政府數字(資助) ?

Moon:我離開這行業主要是心灰意冷,覺得做下去不是在做社工的工作。可能機構都有佢立場和苦衷,若不這樣做就真係無呢筆錢,如何經營下去?但人手不夠,一個人負責幾十個活動,有幾多質素可以給到服務使用者?為何我要做這麼多,卻做不到我想做的?我覺得這樣對唔住自己,亦對唔住他們。

當「行政主導」取代社會關懷
Tracy:社工發展已經出現一種不平衡,整個執業註冊制度、服務範疇、專業發展都係「行政主導」。機構都盯著施政報告、甚麼發展藍圖,等政府畫好個餅再做事,令社會服務發展很單一、不全面。政府這期鼓勵復康,間間機構都跟著做復康。青少年工作也是一樣,無理由今期做禁煙就不做禁毒,做禁毒就不做禁煙,青年成長遇到的危機很多樣,可以是毒品、賭博、吸煙、性犯罪等,但政府今期說要大推甚麼,就一窩風跟住去,其他服務就會經營得很辛苦,機構很勉強才批些少資源。

機構睇住盤數,社工先跑程序、拿資助,有剩餘資源再推動他們的理念,光是滿足政府的期望很失衡,令社會服務變得「避重就輕、頭重腳輕」。

Moon:例如石排灣公屋群,當社工局開標要增設一項服務,各間機構都爭著去搶。其他社區同樣需要這服務,但為何機構之前沒有想辦法去開拓?等政府有錢批才出聲?教青局的年度資助也是有指定主題,無論機構或服務使用者都跟著這些政策和資源走。見過有年青人同時間參加十個活動,互相可能是重疊的,他們也會比較,看哪些活動有證書、回學校可以加分就搶著去,成件事變得很扭曲。

為了滿足政府每年這些主題,社工要應付大量文件、交數,疲於奔命,有三毫子差額幾乎也要重新蓋章、簽字,再跑一次程序,我寧可自己出錢補回差額。政府三毫子就追得緊,但跟Client卻不會這樣緊張。

資源競逐:強者更強 弱者更弱
阿佩:政府有時太重視一些政績,忽視了實際社區在地的需要。局方著重推很大路的東西,例如青少年服務年年都是推道德教育、性教育、鼓勵做義工等,這些不是無需要,但一些小眾也很重要的服務,例如:青少年精神健康從來都不會提。你想幫一個青少年精神病康復者找一些資源,或者在康復過程中找一些同路人做小組分享,在澳門都很困難。這些從來不是政府關注。大家都在爭一個餅,現在推的社會服務、政府每一年的所謂焦點,是否真的很對準社會需要?有,但只是一少部分。

我相信同業也有反映過,現在青少年精神病上升速度很快,但現在只是開了一個新機構跟進為25歲以下人士,但其他配套呢?如果患者暫時不能上學,那是否在家中呆一、兩年?想幫他再找其他資源,無,答案是零。作為一個社工,你只能長期跟進,帶他到不同地方找不同資源,儘量重建他與社區的聯繫,只能是這樣。但全澳門都沒有一些針對這種狀況,有一些對口的支援,會覺得很荒謬!為何明明有這些需要,但從來無人關顧?

所以說政府只是好心做壞事,拿一大筆資源出來,是否真的幫到機構?如果真的有需要,可以按個別服務的必要性去資助,最重要是有足夠的數據和成效說明這是有必要,那你可以去資助,而不是這樣定一個主題、規範才去資助。未來資助再有調整,燈油火爉全包,會否令大家挖空心思想再拿更多?到最後會否仍然是手握大量資源的機構有更多,邊緣的機構只是拿到少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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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靜的孩子有糖吃?
阿佩:澳門文化就是這樣,誰有錢誰話事,下面的人都是跟著上面走,有時公義只能放在一旁。一些小型機構真的無辦法,為了保住這筆錢,有些政策問題見到也未必會出聲,寧願靜一些,選擇站在支持政府的一邊。

這或許是一種官民合作的「默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前幾年九澳飛灰事件也有幾間機構在重災區,一間老人院最靠近飛灰場,只有幾百米,我不太明白作為一間機構負責人,為何還可以說:睇下點,睇下情況先啦!可能政府都做緊野……但你看到事件揭出來後,水泥廠三年都無改善過,甚至有人懷疑因飛灰、水泥塵等原因患重病、離世都可以唔出聲?

或許在這種大環境下,大家都不敢「逆意」,不用講出口,已經明白了。你拿到咁大筆資源,難道不害怕?咁大間公司養住一、二百個職員。我出一句聲,怎知道會否之後這個計劃不批,另一個計劃又不續期?大家都有壓力。為了生存,有時理應為公義發聲他們也選擇不出聲。為何只得幾間機構在爭取、發聲,其他的卻視而不見?

Moon:你看家暴法、九澳飛灰有多少機構發聲?這次社工註冊諮詢就更少……

社工如何政治中立?

阿佩:選舉期間,為何社工要替任職社團安排公公婆婆去投票?為何要教他們這是哪一組候選人?社工本身應恪守政治中立,但有人將他們扯入政治當中,傳統社團都在做這些。你說沒有,真相明眼人都看得到。有時反而不是局方,機構本身對社會工作的理念是否認識?對這專業是否夠尊重?很影響社工能否中立地做一些工作,但監管者不會看這些,為何這些無人會出聲?

Tracy:正因為有這些社團文化,我們更關注社工執業註冊制度、專業委員會將來能否真正起到監管作用。我們的關注是希望這些機制有實效,不是只有門面功夫。對於現存問題,作為專業的一份子是否有能力改變?

駐校社工的尷尬
阿佩:曾經有駐校社工被學校安排熨布、看乒乓球檯、帶小朋友去洗手間,只因她看起來很閒,但其實午休是社工見學生最黃金時間,有時學校行政管理人員會覺得:為何老師都可以做,你不可以?社工反正只是傾下偈,很清閒,哪裡有需要就去哪邊「補位」。我想說的是,社工不是高人一等,不應該或不用做這些,而是希望不要誤會社工不是無事可做。

也有駐校社工試過頭一年只能用兩個貯物櫃,上面放一塊板,再加一張學生檯,當做辦公室工作,完全無法相信!隔了兩、三年學校才願意給他們一間房,社工要入班做輔導也要事先申請,講明他們要說甚麼……

Moon:最近在網上也見到一位同工的親身經驗,原本她們在佈置一個輔導室,很希望學生來到不是像「審犯」,願意主動過來建立關係,了解他們的狀況,但有天學校沒有通知就請阿姨清走所有東西,校方說希望社工與老師關係近一些,直接將社工搬到教員室。完全無空間與學生單獨對話,那學生怎會再進來?我真的很驚嚇!真的完全沒有尊重過,校方連問一聲也沒有。

阿佩:還有「保密原則」,部分學校與社工經常有很大分歧。有時主任會想了解社工與學生傾談了甚麼,但基於保密原則,有些內容社工不能夠全部都講,這就很容易招致投訴:為何學生的事你傾完不可以告訴我?在學校管理非常講求紀律、絕對權威的情況下,可能覺得社工隱瞞了甚麼,這是他們無法接受。在學校眼中,社工只是輔導老師、一個監管者?老師會將所有情況在校務會議講出來,那按照這樣理解,社工也應該這樣做?

如果沒有校方的理解,前線社工會很受壓,學生是基於信任才告訴社工,另方面,校方要求社工和盤托出,老師或許可以,但社工不可以,因「保密」是我們的專業守則。當然在社工倫理守則中,也有一些特殊情況是比「保密原則」更重要,但並不是事無大小都要向上司匯報。在一些社服機構也很常見,特別是上司不是社工,有時是社工也會提出這些要求,這樣前線社工會很難做,感覺上是要出賣我的案主來贏得上司的信任?這樣很慘,也是社工經常要面對的衝突。

Tracy:第一次註冊諮詢時,我們已經有討論其實社工是否屬於一個專業?有無人明白社工是做甚麼?很多駐校社工、外展社工都面臨一個問題,沒有太多人明白他們是在做甚麼,為何他們需要一間房,一個這樣的空間,不是因為社工想坐得舒服些,所以兩個人一間房,老師就要十幾人一間房。

阿佩:他們可能覺得社工要做特權份子,有時學校可能會這樣理解,但我們說的是工作需要,一個獨立空間去與案主面談。學校可能覺得社工不用改稿又不用寫東西,只要靠把口?最基本的設施和空間都不夠 ,同學生去花園、教員休息室、醫療室傾都有,這些都是幾年前的真實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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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諮詢 第二輪硬仗
Tracy:第二輪諮詢政府看似很開放,有讓步,說甚麼意見也會聽,但文本內容只是換湯不換藥,在玩文字遊戲,沒有解決三年前我們提出的質疑:專業委員會組成、外行人管內行人,只是從法律、行政角度規管社工。正因為現在整個行業已經很行政主導,發展很失衡,我們更擔心將來專業委員會由政府主導。而整個諮詢都被冷處理,開頭得一個月時間,大家都還未消化,只得部分團體手上有諮詢文本,這樣大家怎去諮詢場俾意見?每晚要跟不同的團體、班級的學生開會,有同事逐個逐個打電話給學生,已經很累,後來還有文章攻擊我們……

阿佩:穿黑衫就說你無禮貌、不尊重,多發兩次言就說你搶咪?機構諮詢專場只得兩場,員工和機構負責人被安排在同一場,你見到老細在前面都無出聲,做員工的如何敢講?正如機構現在收社工局錢,社工局長坐在前面,機構哪敢出聲?

你跟對方說文本、講專業,但他跟你說福利、講資助,說之後會有調整,你們薪酬福利、前途都會好些,當然大家都關心生活,但這個不是文本的焦點,他會用這些表達,給人的感覺是:政府已經非常恩恤你,請你收了恩恤之後保持安靜?

後記:
澳門,確是一個反思金錢價值最好的實驗場。蜜糖太多,反而糊住了社工的翅膀,再飛也飛不掉。

站在各種社會危機的前緣,社工就像張開一張安全網,及時向不幸的人伸出援手。但當公職社工變成福利官,民間社工只被視為活動協調員,當社會服務變成「產業」,以人為本的「服務」失去了溫度,民間機構為競逐政府資源失去原有的社區活力和自主性。一批批有熱誠的社工被拔掉翅膀,會更深沉的感受到澳門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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