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畢,我把場刊放在桌上,剛好和蘇菲‧卡爾(Sophie Calle)的《極度疼痛》並置放着。桌面出現了一紅一黑的影子,兩者像宣言一樣,把人的話刻在紙本上,告白性的宣言。
當翻看《極度疼痛》的時候 ,像是在揭開別人私密的日記,我明白創作人的坦白是一種對生而為人的敏感特性,不過,我也在懷疑,一個人需要把一段分手的經歷描寫得如此直白嗎?對於隱私性的經歷,她確定煽情的話需要和讀者百分百地分享?她在考驗讀者的好奇是否出於窺探的心理?那麼,若她走到我的面前,詳細地說出事情的始末,是否較大費周章地設計書籍再通過市場的買賣,交付到讀者的手上更為直接?書在中段以後,把分手後九十九天的心情與九十九個現實的故事跨頁擺放,蘇菲‧卡爾的故事隨著頁數的增加,內容愈變簡略,文字逐漸變淡,而別人的故事每頁也是鮮活實在。我們感覺到痛楚的顯現,是普遍,是日常,是現實,而疼痛的源頭和感受漸漸連繫到「我」 。
同樣的感覺旅程,發生在《搖錢樹》當中。M村的小村莊寓言,生長一棵會落下金錢的大樹,人們為此發狂、足陷,村民從此不愁生活,樹也長成覆蓋全村的大樹蓋,人們也失去了陽光,腰骨無法挺直,低頭地生活。寓言的喻意明顯,連名字也是M,我們可以大膽地、沒有懷疑地套入了身處的城市。儘管劇場的安排把演員帶入了詩意的舞台空間,重覆集體的動作有儀式感的莊嚴(或者本來買票走進劇場便是一個疏離現實的儀式),可是他們的身體和說話語調還是那麼平素,平素得忘詞和記錯步法,卻也認真地完成每個記憶裡的指示。 而末段演員躺下時,放映的字幕,也是把我們近幾年茶餘飯後的話題,再打至屏幕上一次。我不禁抱有疑問,在劇場裡選擇再現現實,對於我們,究竟可以帶來什麼?演員搬出櫈子,直直地坐在觀眾面前,以剖白性的語調說出親身的經歷,這些現實的話,在燈光的聚焦下變得柔情。現實和劇場間的分別,又會是什麼?
演員的背影像極站在我身邊的人,讓我想起某個為完成理想再攻讀社工的朋友,她跟我說城市已進入了病態;想起拼命工作賺錢至身體虛弱,以求儲滿首期,讓未來的孩子住入新家的親戚;記起工作時間日夜顛倒,和我有了時差距離的同桌同學;還有此時可以暫時躲在劇場暗處,開始不懂回答近年來種種現實問題的自己……無可避免地把這些人們都想一遍,重現一遍,感覺在戲劇的演進下加乘,「我」的滲入也在積累。
演出結束,踏進家門,升降梯的門口快關閉,於是急步衝上。升降梯裡三個男子望向我,靠近門邊的那位按了開的鍵,我點頭道謝。進去後沒機會抬頭看清三人的臉,升降梯開始逐層上升。
「你賭了多少?有贏嗎?」
「有,十萬左右。」
「本來叫他五十萬再放。」
「當時細衰和小林剛好來了,就沒有再賭一把。」……
三人對話還繼續,只是我沒有再聽得很明白,或者是他們夾雜著私事,或者錢才是我聽到的重點,而這些金額如眼前升降的樓層數字般,直上直下 。
若問《搖錢樹》說了什麼,它只是如實地告訴我,若現實的事不是全然真實的話,在劇場的空間再現的現實,並不是可以為我們的現況帶來快餐式的解決方案/甚至它會倍增我們對現況的疑問。而是正如演員躺下,一個我們嘗試解除身上防備的姿勢,及後,在閉眼的靜默中,我們需決定沉睡,還是會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