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票友的觀察。
表演者首先是一個有靈魂的人。
他的豐富程度取決於靈魂本質:靈魂空洞,人就空洞,靈魂豐富,人就豐富。我想,擁有豐富靈魂的人成為表演者,作品必定豐富。
表演者在戲中,多豐富的靈魂也免不了要經歷故事的折磨,順著角色,生命就這麼走下去了,演多了,靈魂也自然會被不同的人生經歷洗刷。
所以,每當和戲劇工作者聊天,我總會感受到他們有一種特別的特質,對世事萬物,特別是自己生命的態度,都有超然、充滿了彈性,又強而有力的感覺。
因為,他們甚麼風浪都經歷過了。
這個表演裏的一老一少,尤使人驚艷。
少的靈魂,感受過無數生命軌跡,純粹展示她的靈魂,顯得提按有時,從容不迫,有張有馳。
老的靈魂,就像漂流許久,靜待河床下游靜寂的沉香木一樣,成世人都被現實洗刷掉所有雜質。原本的質感,是初生嬰兒的質地,卻又鏗鏘有力,無堅不摧。
一老一少,兩位演員,都受傳統戲劇訓練過,不論是國寶還是後進。她們每一個身段,一顧一盼,一顰一笑,腔口樁馬,都埋藏了屬於這一片土地的記憶密碼。即使在現代劇場,她們簡單的一個揮手動作,使出的柔勁足以讓水袖舞動,縱使沒有穿在身上。這種力勁,暗通了祖母哄睡時的呢喃吟唱,暗通了廚間柴火蒸榚點的味道,暗通了觀眾小時候甚至祖輩在鄉間路邊戲棚票反們的叫好聲,被廟前的香火和鼎沸坊眾的熱情隱隱的支持著。
我在現場。
起初,觀眾在漆之中,眼睛看不見。在沒有視覺,連嗅覺也用不上的情況下,聽覺感受尤其凌厲。電車、交通號誌、電梯等等的聲音,在耳朵炸開,刺激著唯一的感知。這些聲效難成樂章,觀眾給弄得分外難受。
那兩個被無數生命角色去洗刷過的靈魂(特別是那個被時代刻蝕過的生命個體),每當霹靂一閃,她們瞬間變成劃破漆黑的燐片,剎那璀璨又帶著煙硝味。
台上,兩個靈魂的韌性把肉體和年齡模糊了。慘白的空間,被紅、藍、橙的霹靂切割的空間,就好像戰士進入的巷子,兩邊建築物滿是敵軍伺伏,她們無險可守,卻又必須前進。兩個豐厚的靈魂,被丟進絞肉機裏去擠絞,就著絞肉機手柄旋轉的秩序,彼此不停的撕咬著,這正是測試韌度。就這件事,也就足夠的殘酷。
正如所說,沒有語言,殘酷便無從入手。你、我、友、敵、恨、鋼鐵、金屬,都必須在嘴巴中吐出來,可能像封印,甚至更像利劍,刺向另一個個體目標,色彩和姿勢亦然。
我們只能旁觀,兩個靈魂無法逃出結界,縱使他們的肢體有時交戰,有時又彼此扶持,卻不得不獨自面對。我們繼續冷漠,無所作為。
面對殘酷而能從容的靈魂,生於1935年。從殖民到黨國,流離人生,在時代與國界之間穿梭而過,她一問︰「國旗是甚麼色?」國族是甚麼?在她的生命中,那只是晾在旗桿上的一條抹布。腳下的土地該用何種布條代表,對她來說已經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她最有資格向我們詰問。
真實成就虛構。「村莊變成墓園」、「小孩的屍體被國旗包裹」,她也必然知道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回事,甚至可能親眼目睹過這些片段。苦旦表演的氣質,經由時代的洗練和生命的演化而成,走埠獻藝,半夜為兒女做便當,小孩還未起床已經在到電台獻唱的路上……生命的韌勁,從未斷裂。所以,即使後生的嘴巴放出任何抹上劇毒的利刃,或劈、或刺、或挑、或點,不停輪流地攻擊著她,她的靈魂也有足夠的柔韌,即使平躺在台邊,也能夠像空手入白刃一樣,把利刃兩邊一毫米處剛好夾住,絲毫不差,再而將利刃銹蝕、消化。
觀眾席間,記憶中的口音,在身體內迴響而永不熄滅。
五十年前在母親收音機內傳出的悲腔,還是在舞台上代表女兒一代人的朗誦、咆哮。對這位老觀眾來說,母親和女兒兩代人的靈魂正在面前搏鬥,她們足以讓鄰座六十四歲的男人心情發縐和燒焦。心靈不停被兩股力量拉扯,「愛哭」成為理所當然,這是人類初生就有的本能反應。
透過女性的產道,我幾乎要看到生命後半段的樣貌,它逐漸向我迫近。生死之間,這是人類必須經歷的殘酷嗎?當中我們不知道要哭幾次?在我死前的一刻,人生跑馬燈會帶著我快速回轉一次嗎?那些熟悉的聲音,仍會在我的耳朵內迴蕩嗎?
說得很是清楚︰「殘酷過後,就如酒精中毒一般。」事實上,我們只能坐在椅子上,吐不出來,聞到自己的鼻息充滿剛剛灌進去的東西,這股味道從肺泡、支氣管、氣管、鼻腔往外噴發……我不能動,因為動彈不得。只能用力呼吸希望用力將死亡的味道體內呼出來,然後再吸入空氣,試圖稀釋體內的毒的殘留。
意識模糊,不知閉上眼睛之後,能否還能起來,給殘酷埋了單。
意識僅僅感應到心跳,這是唯一生存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