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不斷被問及有關蘇格蘭獨立的問題。
嗯,蘇格蘭獨立公投,答案當然只有Yes or No,然而,蘇格蘭獨立作為澳門人的社會議題,更值得討論的也許是why和how。
最經典的例子是公投結果公佈的那個晚上,翡翠台新聞對蘇格蘭公投的報導。我大概是朋友圈中少數不排斥看港媒國際新聞的偽文青,主要原因是覺得國際新聞被塞進本土的瓶子裡是個非常奧妙的過程,而翡翠台的傳媒人們也著實沒令我失望:先是指英國躲過分裂「危機」,再指卡梅倫逃過英國於任內分裂的「臭名」,最後引述沒有指名道姓的某某人,指獨立被否決是「理智戰勝感情」。
這些詞彙,太切合我們的文化脈絡,因此很易被偽裝成客觀中立,很難被察覺出當中的價值立場。為什麼分裂是「危機」不是「契機」?相對而言,談到統一,我們總是用「實現」和「完成」之類的動詞。原因之一,是我們立論時永遠帶著民族本質論的色彩。我們相信民族是超歷史的,在太初之時就已經存在,而且形成了一個疆界大致上是固定不變的封閉體系。於是,我們(比蘇格蘭人更)相信威廉華萊士和他那群在中世紀對抗英國人的戰士,就是今日吵著要獨立的蘇格蘭人們的祖先;於是當人們問我歷史學是如何看待此事時,他們心裡預期的是「蘇格蘭人自古就是個獨立自主的民族,後來才合併的,所以現在應該被解放」或「不列顛人自古就血濃於水,所以不該現在才來鬧分裂的」之類的答案。
然而,這種民族本質論並不符合歷史事實。歷史學、社會學和人類學都不約而同地指出,在歷史的長河中,族群的血緣、邊界和文化內涵的變化遠比想像中更劇烈和迅速。以蘇格蘭人為例,他們的土地在歷史上一直為愛爾蘭、英格蘭、斯堪地那維亞和歐洲大陸之間發揮陸橋作用,其上的群體也就不斷地受到從四方八面湧入和流失的人口和文化元素所重構。偏偏人類總有追本溯源的怪癖,一個鮮明的例子是1995年的電影《勇敢的心》,導演安排13世紀的威廉華萊士和他的戰友們穿上蘇格蘭裙力抗英國,顯然是把蘇格蘭裙視為蘇格蘭人被英國「污染」前的「原始特徵」之一。有趣的是,蘇格蘭裙事實上在16世紀後才出現,導演扭曲過去的歷史去附會今日的蘇格蘭人文化形象,想以此爭取觀眾的共鳴,儘管這是TVB劇的常用手法,在歐美卻慘遭撻伐,至今歷史教授在課堂上批判民族本質論時,仍不時引之為典型案例,以博學生一笑。
值得慶幸的是,大抵是吸收了歷史的教訓,這次的蘇格蘭獨立公投更多地聚焦在經濟和人權上,民族主義反而並未成為社會討論的主軸,既沒有「自古以來」也沒有「民族大義」,倒是我們的媒體急不及待地為對方扣上統一才是理性的大帽子。其實,比起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樣為蘇格蘭人的YES or No搖旗吶喊,去參考他們做抉擇的過程和理由,也許對我們的未來更有啟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