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假期

能夠放暑假的,除了學生之外,就是老師。搶著放暑假的,是老師和學生的家人。
悠長假期,作為老師的妻子會帶兒女到外國深度之旅。作為普通上班族,一般都是請了過年長假,暑假就沒法請假了。
妻子去了旅行,正常可能會少了吵架,不過現在動氣吵架不一定用嗓門。人不在身邊,以鍵盤代替嘴巴,其實還是可以吵架的。
「早叫你一起來,我們從中學開始已經約定要來西班牙,你說過一定會帶我來過蕃茄節、奔牛節嗎?我盼了很久了~」
「我們可以春節假期才來呀~」
「你都說是春節,是過年!要和家人(娘家)一起過。」
「所以我只能在過年放了長期,剩下只有零零落落的不連貫假期。何況,我放了過年假,就會輪到同事放暑假,或聖誕假,你當老師通通都可以放,你不懂的啦。」
「那你現在是怪我讓你放春節假,害你沒得七、八月放暑假?!你會不會賤一點。」
「我沒有,我只是可惜加上星期六、日,五天假期只能放七天。你星期一開始就深度之旅兩個月,我媽在星期六、日又要跟同鄉會去江門二日一夜遊,要我幫她看狗。即使不用看狗,跟著你們幾天就要回來,那不是一樣嗎?」
「你這個死蠢,你不會放星期一、二、三、四、五嗎?這樣頭尾就要兩個星期六、日總共九天。為甚麼非得要從星期三開始,放到下星期二…」
如果要去西班牙深度之旅,你去二個月,在西班牙每個城市待四五天,我只能去西班牙九天幹甚麼?
「……我們的假期變得不再完整了……」
你去了旅遊,我還要上班。一整天對著煩人的文件,現在還在埋怨我。
「太晚了,我要睡覺,明天要上班,你們繼續你們的深度之旅吧。」
「可惡,你在怪我剝削你的假期是不是…」
「不是剝削,我只是可惜我只有幾天假期;另外,長假都已經農曆新年過了。我沒有怪你。」
「就是說我害你不能在其他日子放假嘛。那當初就不要作什麼承諾,說要一起來西班牙!」
我農曆新年旅遊淡季時說要來,被你否決了。
「……你不停埋怨我,我們也沒有什麼好講的。再見!」

看著她和兒子在臉書上的照片,我又何嘗不想和你們一起去西班牙。每一次都是我沒得放假時才說要深度之旅,這不是強人所難嗎?

可惡。
西班牙!西班牙!西班牙!
你們肉身去了西班牙,我自己也可以西班牙。
我去西班牙人那裏買西班牙雞塊,喝西班牙紅酒,上西班牙網頁,看西班牙電影,投注西班牙國家隊。我比你們在西班牙還要在西班牙。

藝術博物館不會另人失望,適逢也辦了個西班牙畫展,其實不用去西班牙才有西班牙畫展看,這裡就有。

港口、豐滿的美人、敎堂、花園……澳門展的西洋畫大概也是一個樣,我承認我還沒有到這個涵養足以品嚐西洋畫的美,不過每逢有畫展我通常都會來看,不看就是不會,多看可能會一點點呢。今次一定要來,因為衝著三個字︰

西班牙!

終於找到了我想像中的西班牙了,我停留在這一幅名為「勇士」的印象派畫中,我到了西班牙。背上插著利刃的公牛,牠的角化作兩道白色的光芒,快面刺到鬥牛士,而鬥士也在手握利劍,齊眉瞄準著公牛的心臟。鬥牛士手握著鮮紅色的紅布幕奪目,不及公牛的鮮肉迸發得激烈。

「喂,你為什麼看了這麼久?全館畫展只有這幅畫嗎?」
突然有把女聲跟我說話,除了老婆之外,我身邊的女聲都是公司裡的阿姐師奶,生活中有青春淑女的聲音給我打招呼,簡直如夢似幻,得看仔細點,再馬上從記憶中搜尋……
她個子不高,穿著白色的麻質連身裙子,下襬過膝處高低參差零碎不齊,卻讓人覺得大方,配者白色的高跟鞋,這之前聽聲音就知讓我知道有女性走到我旁邊來,最後我認出她是因為她盤起了長髮,使我一看便認清這張臉,小時候老師說她的臉像剝了殻的雞蛋白,我還問這是甚麼意思,剛好老師有一個熟雞蛋,剝了殻給我揑揑看,差點捉不住滑了掉到地上,還好最後被我吃了。
這我記起了,我們在小學就同一班,到中學時同一個管樂隊,我吹長號,她吹單簧管。她大學是學戲劇表演的,然後聽同學說她有常電視歌唱比賽,我不常看電視。最近常常在劇場演戲,這個我知道,書店門口的劇場宣傳海報總是有她。
我說︰「因為這張照片最有西班牙的感覺。」
我糗大了,西班牙畫展當然是西班牙感覺,這個回答太爛了。還好沒有被我的爛回答影響我們重遇的談話。
接下來,生活中滿是被藝術包圍的她帶我回去畫的談論,和以前一樣說出她認為是女性觀點。
「其實如果牛不衝過去,那鬥牛士就沒有殺牠的理由了。」
「這可是天性啊,首先是被紅色吸引,然後衝過去。雄性激素拼發流著血也要往前衝。」
「公牛真笨,雖然被紅布吸引,可是被鬥牛士晃來晃去,明知衝不到的,為什麼還要衝呢?」
「我覺得這已經是雄性動物尊嚴的問題,衝不過去,為什麼要還是在公牛面前晃來晃去?」
「流著血也不要衝了,任何動物都會覺得痛啊。覺得痛不會洩氣嗎?」
「到最後,公牛被鬥牛士手中的紅布吸引,即使鬥牛士手中的紅布擺來擺去也追不到,反過來說,鬥牛士不是被公牛背上的血吸引,在享受著慢慢解決公牛的快感?」
我覺得我太煩了。
「總而言之,公牛就是笨,已經被插了兩支矛了,即使角尖得可以刺死人,可是角在頭上啊,而且鬥牛士已經拔了劍……公牛是以頭去試人的劍啊……不說了,我們去飲咖啡。」
她認為理在她那一邊,總是如此,扭頭就走。
咯,咯,咯。
我看到白色高跟鞋下面鮮紅色的鞋底。

我們到了表演廳後邊陽臺的咖啡座。
她坐得很優雅,重心微微支在右臂而又靠在椅子的扶手上,右背順著靠著背,可是腰還是挺的,雙肩放得很平整。
這是她常常出入的表演場地,和這個Café 的人很熟,她給我點了Croissant,她自己則點了草莓蛋榚。
「前幾年有來你的喜宴,為什麼今天只有你來?你的太太呢?」
我反射動作,馬上將右手收到檯底之下,我想一想之後,又猶豫了。
「她和兒女去了西班牙深度之旅,我要上班,我只能來這裡,幻想在西班牙的美術館囉。」我的手慢慢挪上枱面,去拿咖啡杯。她用目光之餘,稍稍確認了一下我右手的無名指。然後回看我正在喝咖啡的臉。
「聽說你太太是當老師的,有寒暑假。去旅行一定要同一個地方待久一點,這樣才真的算是體驗生活。」
「其實我也很想去,可惜我的年假過年用了。只有四五天的零散假期,泰國說政變,日本說幅射,台灣已經去過很多次,大陸又不想去……所以只好在澳門。」
「那,這兩個月,你豈不是回復單身了嗎?」
四點的陽光算是舒服,但畢竟在冷氣房出來,她可能覺得熱,她脖子流著汗,腮和耳垂間滴剛滴了一道汗痕。
「哈,被你這樣說,又好像真的是,單身兩個月……」
「我看我弟弟,晚上有時想去打籃球,被他老婆要求在家看電視,想看一看書,又被拉去逛百貨公司,不想去還會被老婆發脾氣。最後離婚了,現在喜歡去那裡就那裡,晚上去酒吧都不會有人管。其實,唉,怎會有男人喜歡去百貨公司,真是的。」
我感同身受。
她接著說。
「我一定不會迫我的男人去逛百貨公司。」
「你很會替男人們著想。」
「不是嗎?網上都有很多圖片,很多百貨公司都設了『老公寄存處』,人來了還不是都寄存在那裏?那不如不來!省得走的時候還要去領走他。」
「你真會給人空間。」
「哪他也就沒有理由不給我空間了。」
她將靠到椅背,右腿自然地提起,膝蓋露出被我看到了,然後疊在左膝上。
突然,她用叉子的一邊將我麵包的一角割開,吃將起來。
「角角的地方焦焦最好吃。」
我們相逢才不到三十分鐘,看來她待我如中學同學。
「你喜歡吃,另外一個也給你。」
「那你要吃我的嗎?我喜歡的草莓都吃了,剩下草莓醬和奶油的吃了會很肥。為了我的藝術生命,你來犧牲一下。」
「美食對我來說並不是犧牲,是享受。」
她弄走了那片在蛋榚上的玫瑰花瓣,除了沒了那顆草莓,差不多整件蛋糕推過來我這邊。
我拿起叉子吃著。
她用眼睛鎖定了我,我從她的瞳孔裏,看到了一個畫框。
「如果我會畫畫,我現會會畫一幅名為『吃蛋榚的男人』,一個吃著塗滿草莓醬蛋糕的男人,旁邊卻又放在一個麵包。看似因為有蛋榚而將麵包棄之不顧。可是又心有不甘看著那個麵包。」
藝術家真煩人。
「我不能一個口同時吃蛋榚和麵包,這不合常理的,況且麵包可以打包回家,可是打包蛋糕,很麻煩的,帶回家裏變了一沱不知道什麼樣的東西。」
「對啦,是你為我犧牲。」她笑了。
體檢報告說我是二級肥胖,醫生分咐我不要吃油炸、酒類、熬夜。尤其是反式脂肪一定要戒,而且還恐嚇似的說很多人三十幾歲就會中風半身不遂。
「你又不吃,這麼漂亮的蛋榚,不要浪費。」

「我下個月去西班牙了,我要去半年。哈,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裡相遇。」
「半年?真的是深度之旅,這……也太深了吧。」
「我去學默劇。」
「你的聲音很漂亮啊,正常的戲不做,幹嘛去學默劇呢?」基本上瞎子進劇場,聽她在舞台上唸白也是享受。
「這是我人生的第二個開始,我希望可以我的表演上建構新的東西。一定要有新的衝擊才可以迸發新的自我。」
「幾月去?」
「十月吧,之後會很冷,可能會下雪。」
「那要多帶衣服,我送一件羽絨衣給你,好嗎?」
「我不好意思。」
「再怎麼說我們都認識了那麼久,知道你要遠行要送一些東西給你。啊,現在七月,三十幾度,那裡有羽絨衣?」
「現在很難找的,不用了。」
「我知道那裡有,百貨公司一定有,我們喝完這杯咖啡,一起去,我讓他們找件漂亮的羽絨衣出來,送給你。」
「那……那我請你吃飯吧,今晚你有空嗎?」
現在,時候對我來說最多,怎會沒有空呢?
「今晚……」

電話聲響起。
「老公,兩個小時候在碼頭接我們,我們剛到香港赤鱲角機場,已經買了回來的船票。」
「你幹嘛會這麼早回來?不是還有兩個禮拜嗎?」
「去不了那麼久啦,去了兩星期兒子就說要回家和爸爸游泳了。你別以為我沒有想到你,我買了一雙皮鞋給你。」
「有甚麼東西不好買?為什麼要買皮鞋。」
「裝飾品沒有用的,買了你也會罵我,我知道給你買一定要買能用的。你知道嗎?這是鬥牛場裏的公牛皮做的,一看到就想到這雙皮鞋非你莫屬,堅固耐用。你穿著它連走路都會記得我,你一定會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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