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在25年前北京發生了席捲全國的民主運動,亦牽動著澳門人的心!當年,陳煒恆是廣場上唯一的澳門記者,見證了這場波瀾壯闊的民運。於二零零五年發現患上肝癌,翌年,他病中完成《不容青史盡成灰──八九民運回憶錄》,於《華僑報》副刊專欄《望松居》連載,此所選乃其中三篇。(陳煒恆:男,生於一九六二年一月二日,卒於二零零七年二月七日。生前為記者、自由撰稿人、環保人士。)
戒嚴下的記者
作為記者,戒嚴下的採訪,還是正常的,當然,禁制下,是無法透過正常途徑,向官方查問新聞的,所以做記者,只有把採訪對象固定在市民、學生。
這戒嚴令,當然十分愚蠢。
戒嚴令頒行幾天,實際上無法執行。政府在北京郊區組織了一場反動亂遊行,居然邀請記者去採訪,當時的港澳記者都無興趣,倒是有幾個洋記者去了,他們的認真精神,真讓人佩服,因明知這是一場宣傳活動。他們回來以後,坐在紀念碑下,和眾行家分享這奇異的採訪經歷。據說這遊行的秩序極好,呼叫的口號都是支持政府決定的,聞之我們都發笑。
戒嚴令頒佈當天,全部港澳媒體約好在北京飯店咖啡室開會,應對局勢。發起人是星島日報的老冠祥及文匯報程翔等。
當時已是二十一日的凌晨,寫好稿,我便到大堂上等候。
澳門只有我一位記者,所以我必須到場。北京飯店是記者的天下,沒有遊人,飯店也不管我們這群「違令」記者在這裡明目張膽聚會。
老冠祥是香港最早獲派到北京採訪的記者之一,資歷很深,人很溫和,不過,他講開場白時,居然還有小記者在下面開小會,講白天的見聞。到程翔講話時,便鴉雀無聲。我知道有些記者不喜歡程翔,因為去採訪時,程翔面對不作準備的香港同行很不耐煩,故而有人在背後指他「霸道」。但在此刻,不聽程翔還聽誰的?
程翔也很疲累,講話的聲音不大,眾行家都閉嘴聆聽。程翔以他的經驗和對北京的了解,建議大家要注意的事情,有很多細緻的情況,不呆在中國長時間,是無法想像的。在重大危機面前,程翔依然從容,對眾生依然關懷,盡力把自己的經驗告訴大家,尤其是新入行者。
每想到身陷囹圄的程翔,我便記起他這充滿人性光輝的一刻。他在行內享有盛譽,不是浪得虛名。(記憶二十九)
2006年6月刊於《華僑報》
戒嚴令下的記者
戒嚴令頒佈後,港澳記者在北京飯店咖啡室召開會議,達成了聯合行動的幾點共識,這是有史以來最齊心的一次合作。這次會議,形成了幾點內容,所有記者都搬到北京飯店居住,如發生問題,好互有照應。因為當時有為數不多的幾位記者,是住在民族飯店的。會議後,他們都搬到北京飯店來。二是記者設立了一個聯絡中心,大家有任何消息,都向中心報料,實行新聞共享。三是記者不要單獨行動,要有行家互相照應。
這是一次罕有的聯合採訪行動。香港新聞業競爭十分厲害,但這一次,面對重大的危機,大家都放下成見,攜手合作,這是情勢使然。
可惜由於局勢的緩和,這聯合採訪,只實施了一天,便告解體,各行家便拋棄這共識,回復各自為政的局面。
港澳記者這次聯合採訪成功實行,在保障記者安全的前提下,突破新聞封鎖,作出了可貴的嘗試,是中國新聞史上一次不可忽略的事件。
戒嚴令中有一招十分嚴厲,就是港澳台記者要採訪,須獲北京市批准,這等於切斷了海外記者向官方求證的渠道。
不過,在戒嚴令發佈前七天,鑒於天安門廣場環境愈來愈惡劣,呆在那兒的外地學生缺衣少食,我和天天日報的記者梁淑英商量,決定去中國紅十字總會了解一下情況,我們知道,香港有部分捐款是交給紅十字總會的。
紅十字總會在東城區的一道胡同內,社會福利部部長劉部長一聽說港澳記者,立即接待。他首先澄清紅十字總會沒有被軍管,並介紹了接受捐款與使用情況。他說紅十字總會有八、九十名工作人員,幾乎全都投入廣場救助工作。這次有限度的「冒險」採訪,十分成功。其實相關部門也十分樂意向公眾解釋相關情況,只是戒嚴令實在令人討厭。(記憶三十)
2006年刊於《華僑報》
不容青史盡成灰
去年「六四」紀念日,我呆在醫院,檢查出患上肝癌。今年六月四日下午,朋友打來電話,問我去不去噴水池參加紀念活動。我考慮了一下,只好放棄,一方面我的身體狀況時好時壞,另一方面,我要儘快完成八九民運回憶錄。
採訪八九民運,是我一生中經歷過的最重要事件,我立下決心,要完成一部回憶錄,記下一個澳門人眼中的八九民運。
我是八九民運中千千萬萬個見證者之一。
曾有朋友問我:如果你知道有「六四」那一天的事情,你會不會離京?我答曰:絕不會離去。這是記者的職責。只是我離開時,根本無法預見情況如何演變。
感謝朋友姬絲汀.李,她知道我要動筆寫回憶錄,特別去八角亭圖書館替我影印了當時我寫的報道,讓我參考。雖然我手上也保留了大批報章,但已經無力去搬弄找尋出來。沒有她的幫助,我無法較完整地完成這部回憶錄。在此我向她致以深深的謝意。
撰述這回憶錄,令我的情緒不斷產生很大的波動,深藏在記憶深處的往事,一幕幕重現,我不時輟停下來,待心情稍為平伏時再往下寫。有時寫不下去,盯著當年用過的筆記本發呆。只好找別的事情做,比如修補一下舊書,來作心理過渡。
這樣,一寫便寫了二十多天。
寫回憶錄的後半部的時候,我不斷進出醫院,有部分是在醫院完成的。我一邊做肝動脈化療,一邊撰寫。這是我往生前要完成的最重要工作。我有直覺,我可以寫完這回憶錄。八九民運,是改變了我人生軌跡的事件,見證它的點點滴滴,只讓我更加嚮往民主政治,堅信中國終會有一天能建立民主政治,人民得享真正的民主自由,唾棄專制與暴政。
記憶是一種力量。不容青史盡成灰,是我的責任。(記憶之五十.完)
2006年7月20日刊於《華僑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