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小時候就覺得奇怪,皆因清明拜山從未使本人有任何「斷魂」的感覺。我幻想著:黑衫黑褲黑皮鞋,大黑超下一行清淚緩緩流下,劃過只化了淡妝的蒼白臉龐;手拿著鮮花一束在墓前哀傷地站著,背景音樂是林憶蓮的《願》。杜牧當年也是這樣的嗎?恐怕不是。中式墳墓很多時候是彩色的,襯黑衫並不好看。Mr.杜為一代詩人,美學taste肯定比荷里活化的香港導演好。

童年回憶中的清明節,既沒多少對死者的哀思,也沒幾分「死生亦大矣」的肅穆。只記得自己和別的小孩在墳墓前嬉鬧,研究墓碑上的蝸牛;大人在旁邊聊某親戚的八卦,偶然過來喝罵我們幾句,都被人山人海的聲浪蓋過了。然後不知從那裡冒出一隻大燒豬來,小孩歡天喜地笑著跑過去……在一片農曆新年的熱鬧中,要黯然神傷實在令人為難。我說這清明節分明是活人的節日。

死人呢?死人在那裡?他們連同那血肉的體溫,鮮活的記憶,一同被埋葬在黃土之下,上面立了一塊石頭。今天石碑上會有死者的黑白照,但杜牧的時代肯定沒有;今天石碑上刻了文字,但在杜牧的時代,大部份人是文盲。在上面畫一隻龜或者寫杜公千古,對他們來說大概並無分別。墳墓蓋起來了,祖先就變成了石頭,變成了和滿山亂石一樣的石頭。這一塊死氣沉沉的石頭,可不是外公坐過的藤椅或披著白紗的鋼琴,不,它不是為勾起你的多愁善感而留下來的。思念來自曾經有血有肉地活在你身邊的人居然會死去的不協調感,石頭反映的卻是死亡作為一種冷冰冰的事實,像掉在牛頓頭上的蘋果般理所當然的事實,這當中沒有一絲掙扎也沒有放開與否的問題,沒有執著,也不需要豁達。

今天的墳場確實被西化了,墳場變成了一座西式城市,筆直的大道兩旁分立著一棟棟四方型的水泥小屋,十字路口中間也許還有座小教堂-可是有發現到嗎?中式墳場少了死者的石像,也沒有坐在墳前哀悼夭折小孩的小天使,卻多了環山而建,居屋變劏房再變籠屋的高層公寓,人要化成灰才能勉強地鑽進去。我們的文化不叫我們用石頭使遺體形神不朽好作紀念,反敦促我們把遺體化作飛灰,好讓那死掉的活人變成真真正正的「它」,成為不再能勾起我們哀思愁緒的死物。

我們的墳場因此是讓人與回憶一起「消失」的地方,而不是像西方墓園那樣是座陰魂不散的亡靈之城。清明時節,人們如潮水般湧進冷冰冰的空城之中,暖意和笑聲讓它變成生者的城市。生者的靈魂降臨在冷漠的石頭上,降靈在歷史之上,今天的城市於是和昔日的城市完全重疊了。這是真正的尋根之旅,但我們回到的是已經被物化的過去,那裡沒有活人也沒有死人,只有待人撿拾的價值和意義。尋根不是為了思念,而是為了給你我和整個家族整座城市的生命下一個註腳。

可是杜牧的清明節為什麼不快樂?把那首詩拿出來再唸一遍吧!你會發現杜牧居然是一個人過清明節的。杜牧身逢一個藩鎮混戰,屍橫遍野的時代,遍地都是無人祭祀的荒墳。當家庭不復存在時,祭祀就失去了意義,空教人懷念那些本應一道前來上墳的親人。也許杜牧根本連親人的葬身之地都找不到,他是否會哭著走過一個又一個尚未來得及填上土的千人塚,哭著呼喊親人的名字? 也許他從山墳回家時路過凋零破敗的城鎮,家家戶戶門前都是未上漆的棺木,門內都是傷心欲絕的嚎哭。也許在蕭瑟風雨捲起漫天紙錢飛灰的一刻,杜牧突然驚覺自己老了,不復當年在揚州遊戲人生的豁達,暢談國事軍要的氣魄。他現在希望能遇上一個笑著為他引路的牧童。也許在他的幻想中,這個牧童騎著牛,背上戴著一個斗笠,裝束神態和當年離開函谷關的老子並無二致。

可即使到了那個遙遠的杏花村又能如何呢?杜牧參加過會昌滅佛,有種涅槃也化不去點不透的執著,但酒醉能為他洗去生命戞然而止的震撼和纏繞不清的回憶。在醉與醒之間,也許他只求一醉。在一個生與死,忠與奸都再無分別的時代,唯有酒醉能把他帶回那個古老的夢鄉,那裡有晉文公,有介子推,有士甘焚死不公侯的節氣,有杜牧失去了的生存價值與意義。也許在清明的綿綿細雨中,杜牧是在為一個早已逝去的時代而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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