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命運能選擇──5位輟學生的真實個案

文仔

文仔今年20歲,自14歲開始輟學。由於家人工作忙碌,母親自小把他送到廣州給親戚照顧,在內地上學至9歲才回到澳門,那時文仔已開始吸煙。文仔說話音量極微,許多事情他只説簡單的一兩句,好像找不到更多話可以描述,但內容其實絕不簡單。

回到澳門後,文仔在一間學校繼續讀小學, 由於被班上幾位同學多次欺凌,最後文仔再無法忍耐,拿着刀去上學,並在上課時砍傷那位欺凌他的同學,連警察也來了……之後學校社工雖有為他進行輔導,但不久他便被學校退學了。之後他自己找到另一家學校,但大約讀了一年便輟學。在接連一個多月沒有上學時,學校打過一次電話來找他,知道他決定不再上學後便沒有再跟進了。

文仔13歲開始接觸毒品,一直到現在。他說母親不是不疼他,但工作忙沒有時間教導,會給予金錢等物質滿足。自從輟學後,文仔做過茶餐廳,做過賭場,曾試過被一大班人圍毆,也試過去偷竊等,在短短幾年間人生一下子滑到了軌道的另一端,找不到別的路。

回頭去看,輟學的導火線其實只是一件欺凌事件,當時,文仔沒有跟母親說,那老師呢?為何不跟老師說?「有,我和那個同學打架,老師叫了雙方家長來,但最終老師認為打架只是小事便沒再理。」朋友呢?有跟朋友說嗎?「那時我沒有什麼朋友。」其他同學呢?「費事理,唔關事的,都沒有理。」

我沉默了。欺凌可以引發很嚴重的後果,文仔後來的極端行為正是被忽略的反應,在青春期這關鍵的成長階段中,為何沒有人嘗試向文仔伸出援手?我忍不住問:「當你們遇到問題時,會去找老師幫忙嗎?」文仔輕聲說:「不會。」這時,阿也忍不住插嘴:「從來不覺得老師是可以幫忙的。」

阿也

阿也上學至初一便輟學。自小他便對上學這件事充滿挫敗感,多番親身經歷已使阿也對學校產生巨大陰影。

幼稚園時,因不願午睡而被老師罰企,不但要站在老師座位邊,老師還要在他手掌上放一隻假的曱甴來嚇他;小學時,因欠交功課而不時被老師掌摑,有時老師還要加一句:「這是你阿媽叫我打你的。」

阿也父親在他10歲時過世,母親有時要做兩份工來維持生活,沒有時間管教他。每次老師打電話給母親後,阿也都會給阿媽責罰,就算阿也把老師的過份行為告訴母親,母親仍覺得一切錯都在兒子身上。阿也說學校裡也有用心教學的老師,他可以感受到,但也有些老師,就算沒犯錯也會在言語上繼續讓人不好受,「幾乎是見你行過都要鬧兩句。」

「最主要是不喜歡那種教學方式」,阿也說。其實阿也不是不喜歡學習,有些科目他很有心機很投入的,如美術便常拿高分,每件美勞作品都很用心做,試過用紙黏土砌鐵達尼號和用雪條棒砌四驅車等,美術老師也對他不錯,作品試過被學校拿去參加比賽得獎,但像這類無法適應死記硬背教育模式、對主要學科不感興趣的學生,在澳門,還可以有什麼選擇?!成績差便會被學校認為是沒能力的問題學生,只會不斷被罰,很難在學校和家庭內得到認同,自然更無法喜歡上學這件事。初一開始,阿也晚上去大陸蒲,早上上課就睡覺。就是這樣開始接觸毒品。採用這種自暴自棄的形式,阿也一步步邁向輟學之路。 而大部份這類學生,在還未輟學之前其實已被學校或家人放棄了。

阿也曾經在初一時想過不讀,當時在社工規勸下才再回去讀,阿也讀了三年初一,最後仍選擇輟學。 最大的原因是由於電腦不合格後被該科老師處罰,老師要這幾位不及格的同學在一個星期之內罰抄一千次倉頡碼,他們無法完成,老師加碼罰抄三千,而且抄不完不能回去上課,臨近考試時也一樣,最後,阿也索性把心一橫自此不再到學校。由母親打電話到學校,之後也沒有教青局或其它部門人員來找過他。

當時媽媽怎麼說?「阿媽都唔理我。」這也是阿也輟學的另一原因。當時媽媽工作很忙無法照料,「就算知道都唔會理,只會說是我不對」,為此,阿也與母親17年來關係惡劣,到近年才開始和解。

在家中放任了3個月後,阿也到了髮型屋工作。學徒底薪只有500元,每學一樣技能才會加薪,其餘就靠客人給貼士,不過那段時間很開心,與老闆和同事都相處得很好, 阿也喜歡動腦筋想新髮型。19歲開始在葡京做莊荷,做了2年又不做,「不喜歡太機械式既工作。」阿也說,但在澳門工作還可以有什麼選擇?輟學後到現在,阿也經歷了很多。當初為何吸食毒品?「主要因為壓力,以及唔開心,家中無人理我。」

「家庭管教是很大因素,父母職業不是絕對有關,好可能是因為家裡沒人理。」阿也現在也是一個小爸爸了,我們問他,如果現在你的兒子也想輟學,你會同意嗎?阿也笑笑說:「梗係唔得啦。來坐低洗個頭慢慢傾先啦。」

阿光

「初二第二個學期,出咗隻online game,叫『勁舞團』。跟住我咪玩囉,日玩夜玩⋯⋯喺網上識咗好多人⋯⋯玩到凌晨四五點先瞓。七點十起身,著衫,衝去搭巴士,番到校門發覺遲到咗兩分鐘,日日都係咁⋯⋯」阿光以這番話開始他的故事。這樣的劇情,熟口熟面吧?老師口中的壞學生故事,幾乎都是從沉迷網絡開始的。

阿光背後有個複雜的家庭。光爸是香港商人,在大陸做生意時在酒吧認識了光媽。後來光媽移民澳門,獨力養大阿光,愛蒲的性格卻未有改變,而且有時還會吸毒。然而,從阿光對母親的描述中,聽得出他對母親的複雜感情。在談到失學之路時,阿光曾三次說「阿媽都唔理我」。那這是否他上網成癮的原因?阿光卻又會替母親辯護:「其實佢唔喺唔理我,只喺佢要做嘢,佢會比錢我洗。」

聽到這裡,你大概會直接下結論:阿媽吸毒,難怪孩子會染上毒癮!「孩子有問題一定是家庭有問題」──這已是教育界公認的真理。偏偏阿光真正染上毒癮,卻是在被踢出校後受同事引誘的結果。阿光失學後,在家裡無所事事了半年,才在教青局的要求下進入名為「清新」的機構,(教青局回覆中表示:「清新書院」正確名稱為「清新教育研究協會」,目前該會已沒有提供有關服務,教青局亦沒有將輟學生個案轉予該會。)阿光在該處結識了一班同樣失學的青少年,染上了煙癮,隨後開始接觸毒品。

「其實我好大個先開始。18歲做派牌,一放工就會約朋友,飲咗酒先,跟住佢地帶我去一樓一。識咗個女仔,佢比我食冰,跟住冇心返工⋯⋯玩咗半個月,發覺唔夠錢,就開始去巴比倫賭⋯⋯」結果自然是無心工作,被迫離職。工作不順令阿光更沉迷毒海,藥物反應曾試過令他連續十一日無法睡覺,十一日不用吃不用飲水,不斷排汗,精神極度亢奮。

回首過去,阿光說在離校之前連煙都唔食,亦從未矌課,最終却變成煙酒毒賭樣樣齊的「問題青年」,都是輟學後才陸續發生的事。而阿光被踢出校,只因為當初沉迷 打機,以致每日返學遲到,有時只是兩分鐘,但次數太多,最終就被學校勸退。我不禁納悶,遲到兩分鐘的代價,竟是一生的摧毀?

「我覺得學校唔應該隨便踢人出校。我覺得學校根本唔喺為咗啲學生,而只顧住自己嘅聲譽,不是去想怎樣可以教好學生⋯⋯『啲學生有問題,我地學校唔可以出啲咁嘅學生。』我覺得咁諗唔啱。成日話教好學生,連原本好嘅學生都教唔返好,咁點樣教普通嘅學生?」

阿光的這番話,聽不出憤恨,但當中的悲哀,卻不是那些大教育家咬文嚼字所能堆砌出來的。

阿昌

「細個時我好曳,一直轉學校。轉轉下就會唔想返學,蒲得最多的,就是在佳景。那時唔係唔想返學的,現在來看,當時都只是心散。那時我應該十四歲左右,最喜歡的就是去舞獅,有一次,體育會要出獅,放學時在學校門口接我上車去出獅,被學校看到,第二天就叫我不要上課,說我是黑社會。」阿昌憶述,學校直接認為他是黑社會,直接和他媽媽說明天不用來上課。我問,學校沒有了解一下那個團體?沒有和你、和你媽媽先說說?阿昌說,他那時已經好調皮,「學校一見我上舞獅車,就斷定我是黑社會」,阿昌接著說:「最可恨的,是我最近發現一間我以前讀過的學校,現在也有舞獅班,說是弘揚中華國粹。」而阿昌當初却是因為舞獅而被踢出校。

然後阿昌斷斷續續讀過幾間學校,在大興學校讀了三天,因為抽煙,又被踢出校了。 阿昌不諱言,他是一個「逢二進一」的學生。 我們知道,十三四歲的男生,好容易心散。

大概每個男生都有一段狂熱打機的年紀,阿光說他玩的是「勁舞團」,阿昌流行的是「拳皇97」。阿昌說:「我每天上學只有廿幾蚊,放學會有百幾蚊。」我非常疑惑。阿昌倒答得爽快:「因為『老凹』!在學校後門專門『凹』數碼暴龍。」 我嚴正問他:「阿昌,你媽媽不管你的嗎?」 阿昌說:「現在知道,其實,她每天日夜癲倒工作,其實她好攰。還要理家庭,真的很辛苦。」

身經百戰的阿昌,言談之間,也會透露出他的驚訝。 「而家十三四歲的o靚仔,比我哋嗰代,真係離譜好多。我哋十幾歲時,最多都係兇下人,而家真係十幾條o靚仔打一個。又知道某校同班的同學,啲靚妹全部上晒男仔屋企過夜。最離譜的,就是我親眼見到,有個十四歲的o靚妹吸冰毒,識整飲管,識整個樽,手法非常純熟,而且仲餵其他o靚妹o靚仔食。索茄囉張銀紙即刻摺出黎,我索左咁多年我都未得。」

他說現在在賭場工作的人,不管是莊荷還是疊碼,好多都有吸食冰毒,我故作鎮定,其實我內心衝擊非常之大。他不疾不徐,覺得理所當然的說:「依家做賭場公關那類的,十個有八個都濫藥,唔係點捱?!有啲客一賭賭幾日,唔食點挨得住?!或者隨時半夜會被叫出去做嘢,點可能頂得住?!食左冰之後,就算你幾眼瞓,你個人會唔想瞓覺,你個人會變得渾渾噩噩,唔瞓都可以頂落去。」

我問:「如果今天你是一個老師,你發覺學生家庭有這樣的問題,你認為怎樣才可以幫到他?」

阿昌想都不想說:「家訪!去多點家訪!」之後又有點遲疑:「不過現在和我那時(阿昌說的那時,也只不過是十多年前)不同了,現在去家訪,可能冇人理你, 以前我們能去哪裡?最多都係去佳景,蒲下鴨涌河。依家,12點前出左關,你就找不到,過幾天才回來都可以!」

阿也接著說:「唔應該動輒踢人出校。」 阿昌最後說:「其實,始終都係那一句,一個人曳,都係關屋企事。」

阿貴

阿貴是最後一位受訪者,被稱為「大佬」。 因為他入過「大倉」,即是路環監獄。 他小學三四年級就被踢出校,他說,那時他媽媽出了外地工作,爸爸又要沒日沒夜的工作,就自己返學放學。自己返學放學,即是說,有沒有返學都冇人知。

「阿媽覺得這樣不是辦法,學校的老師便介紹了一間寄宿學校。」

「進去沒多久,我就被人搶了兩次電話。我性格比較逞強,跟自己說『不要再被搶電話,只能當搶人電話的人』」然後一切就如電影一樣,拉幫結派,到處打架。

我問:「老師呢?老師不管嗎?」 「一班幾十個人,一齊起哄一齊打,一個老師怎樣處理?瞓覺的瞓覺,不要吵到他就好……最後小五就被人踢出校了,那時十三四歲吧。」

我再問:「之後沒有再上學了嗎?」 「自己找過其他學校,可是都沒有一間收我。」 「教青局有沒有幫你?」 「決定不讀了,要找的學校都找過了。」「爸爸媽媽呢?」 「媽媽在外地工作,爸爸要上班。」

到現時為止,我們看到的這5位輟學青少年,家庭的關係都是鬆散的。父母親不論是否離異,通常都是其中一方不在身邊,或是長時間工作,或是關係很差,總之,就是沒有很多時間能照顧自己的子女。

阿貴的人生,好像照著一個既定的程序一樣走下去。 他接著說: 「然後晚上出關,去夜場,晚晚飲酒,識左啲大佬,去「攞嘢」(阿貴沒有明言,不過我直覺認為是拿毒品),有錢天光就去開間房,總之日日玩。」 「你媽媽不理你嗎?」 「我跟她說朋友生日,他們賺到錢,都會給我。」 「你媽媽知道你做什麼嗎?」 「我話出去玩,飲酒。然後high嘢。」

阿貴顯得好靦腆,他說自己去過很多地方(我認為他的意思是被不同的單位抓過),連大陸都坐過十五日。今次是想重新改過。

「你覺得,而家比起五六年前,是不是嚴重好多?」

阿貴說:「而家十個有六七個都吸毒,o靚仔o靚妹好多。好多都係讀書個D,十四、五歲,仲猖狂過我以前……以前好多唔食既,而家都食。」

在聆聽受訪者的剖白中,我們發現他們經歷都有雷同之處:都是發生在12-14歲,正值每個人都曾歷經的叛逆青春時期;老師或因工作繁多未能照顧學生的身心問題,學校只會把未能符合校方要求的學生開除,沒有深入學生自身問題根源去為學生處境考慮;都在學校裡充滿挫敗感,無法喜歡上學;家裡大人都有自身困境:或因長時間工作無時間和精力陪伴小孩,或屬生活和精神壓力較大的單親家庭;沒有學校的約束加上自身的家庭問題,流連在外的青少年自然很容易聯群結黨,最後演變出不同的社會問題。

訪談中最令我們感到哀傷和震驚的是,在這個富裕的城市裡,社會安全網竟是如此充滿漏洞,為何一個遇到問題的青少年,幾乎只有他自己和身邊的親友在獨力面對這些問題?!學校是否把不被認可的學生推出門外,把門關上就沒有責任了?!而教青局那些「推動」、「鼓勵」、「促進」等的安排(參看教青局回應),其實質作用如何?為何落實到這些真實個體上時力量如此薄弱?訪問過程中我們發現,去年6月發生「11歲少年輟學多時終日流連街頭」和11月的「一名14歲輟學少年狂斬嗜賭母親」事件,絕非偶然或個別事件,相反僅是冰山一角,還有許多真實存在的個案,只是「僥倖」地尚未演變成足以放上澳聞版的程度。

現時澳門的勞動人口主要從事賭業和旅遊業,很多家庭經濟支柱都要廿四小時輪班工作,作息與在學小孩沒法一致的情況下,傳統的家庭教育變得殘缺不全,教青局推出措施便顯得空洞無力,如「推動家校合作和家長教育」實質問題重重:首先,「家」的功能在現時社會環境中根本沒有條件能發揮好,如何推行?而許多「學校」又常以「獎項」和「達標」來作品質監控,對於一些無法符合要求的「原材料」,似乎直接「丟掉」比「用心打磨」更能合符成本效益,除非家長很懂得怎樣「精心育成」,否則學生是否能趕上生產線,就要看自身際遇和運氣,因為我們目前的教育制度和模式,沒有足夠包容不同能力學生的空間,對學生來說,他們的命運沒有可以選擇的餘地。當這兩大部份都各有自身問題時,這個「合作」能有多大作用實在令人存疑。

輟學問題是一環扣一環的,並非只是青少年個人問題,輟學生及身邊親友,皆長期承受着巨大的傷害和壓力,輟學生更往往是付出了自己人生作為代價。根據教青局回應,輟學生數目已『下降至2011/2012學年的51人』,令人納悶的是,如果數字如此低,為何在同一年內仍可以發生兩單這樣嚴重的輟學生新聞?!可見數目減少並不代表情況已得到改善。更需認清的一點是,輟學生的問題並非只是數字問題,每一個數字,都是一個人。

廣告:支持獨立報道
當門關上之後——輟學生的告白與政府回應
小城教育反思系列 四
2013年剛剛過去,不知大家是否還記得在這一年裡曾發生了兩單看似不可思議的新聞:6月,一名11歲少年終日流連街頭,瘦弱得似營養不良,身上還有傷痕,原來已輟學多時,一直無人知悉亦無任何援助;11月,一名14歲少年突然狂斬嗜賭母親,原來因母親嗜賭少年無法交付學費,早已輟學多時,而新聞最後只以「少年懷疑精神病」作結⋯⋯這當中疑團重重:到底一個青春正盛的少年,因何突然有精神病?如果是在輟學前已患病,為何沒有師長察覺?輟學多時,學校師長社工同學教青局等,為何沒有人查問過關心過原因?沒有人向他伸出援手?兩則慘案,引來公眾不少議論,我們想了解得更多的是,到底在今天窮得只剩下錢的社會裡,在留級率如此驕人的教育制度下,還有多少有着相似遭遇的青少年,他們的輟學故事是怎樣的?當學校以種種理由把門關上以後,他們的生命際遇如何?這一期,讓我們來聽聽他們的內心告白,一同思索有關輟學生的問題。輟學生,一個已經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