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話無法駐足的城市──淺談澳門教育與社會出路

編輯囑我寫一篇關於澳門教育的文章,我首先想到的,卻是神話。今天我們有教科書、投影片、電影等的多媒體教材,然而,這一切都不及神話的教育功能來得有力、來得悠久。很少人會認真判斷神話的真偽,卻幾乎無人能擺脫它的影響。從西方的《誠實的伐木人和金斧頭》到中國的《愚公移山》,這些能往上追溯上千年的故事,至今仍潛移默化地為我們勾勒出「好人有好報」的世界圖像。儘管我們總是忙著強調自己理解現實的殘酷,否認自己會天真到相信好心好報。然而,當我們做好事時,不是仍經常暗自心存期待,期待會有意外的好結果嗎?

19世紀的《誠實的伐木人和金斧頭》插畫。 (網絡圖片)

19世紀的《誠實的伐木人和金斧頭》插畫。 (網絡圖片)

這種古羅馬稱為Collecto(善惡有報)的世界觀,正透過各種新興起的神話,持續平衡著現代世界所帶來的絕望與腐化。最鮮明的例子,是香港的《獅子山下》。根據這個神話的說法,香港曾經有過一個人人莊敬自強、白手興家的時代,只要有才華、有拚勁,任何人都能成為時代的主人。我不只一次被香港朋友帶到中環參觀,在他們熱心的講解中,我感受到一種自信,一種不卑不亢地面對那些高樓巨廈的熱情;一種即使今天屈就在三樓的辦公室,但終有天會從頂樓的玻璃窗往下俯視整座城市的信心。

可是,澳門呢?

澳門顯然沒有相應的一套城市神話。某次我在澳門參與遊行,主辦單位播放的竟然是《獅子山下》的主題曲,在在反映出澳門「神話缺席」的窘境。澳門為何沒有神話?神話缺乏的影響又是甚麼?要談澳門教育問題,不妨由此開始。

要談神話缺席的原因,得從澳門當下產業結構的三大特徵說起:一是博彩業獨大。眾所周知,博彩業並非特別令人尊敬的產業,透過那些在賭桌上一擲千金的內地富豪,澳門賭場實際榨取的是無數內地農工的血與汗;二是市場小產業大。澳門市場規模細,地價昂貴,不適合小企業發展,導致嚴重的寡頭壟斷,老闆失去了競爭的壓力,偏好少吃草和愛拍馬屁的馬兒;三是侍從主義橫行。雖說「friend搭friend」的現象舉世皆然,也不見得完全負面,但它在澳門某些社會部門裡,已經徹底取代了任人為才的專業原則,而成為了唯一的生存之道。這些特徵共同建構出一種與神話背道而馳的社會風氣:一是在社會競爭中獲勝,取得權力和資源的人並不受社會尊敬;二是社會競爭的公正性無法令人信服;三是學校教育和社會出路之間的徹底斷裂。

很多人談教育時只談學校,忘記了學校身處在社會當中,無時無刻都受社會影響。百年來,本澳教師奮力學校維繫著「善惡有報」的世界觀:作弊的受罰,誠實的獲表揚;近年一系列的教育改革,則強調學生的多元思考和批判性。然而,當社會瀰漫著「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冇屍骸」的絕望感時,教育界的舊價值和新改革都顯得軟弱無力,既無法說服學生,有些時候,甚至無法說服老師。

松山之下無神話。(維基百科圖片)

松山之下無神話。(維基百科圖片)

因此,澳門教育問題並不在於學生沒有出路,而是學生找出路所需要的品格和才能,和學校教的幾乎完全相反,乃至有「教育無用論」的出現。一些教育者應對的方法,則是改變學校教育來遷就社會的遊戲規則。我認識的某位中學老師,在解釋自己為何不制止校圍欺凌時,語出驚人:「社會本來就是弱肉強食的。」另一邊廂,本澳的教育家們抱怨說,大學花太多時間在「空泛」的理論上,而沒有教授真正「有用」的知識。我不禁想到,若有天黃、賭、毒都成為澳門的主流行業,大學是否也該調整課程,去教授能配合這些行業發展的「有用」知識?

總括而言,今天我們抱怨說專才找不到出路,指的並非他們有失業瞓街之慮,而是說他們找不到能讓自己實踐所學、所愛、所信的工作。結果是社會尤如脫韁之野馬,擺脫了教育的束縛,拖著芸芸學子跑向道德的懸崖。教育控制不了社會,社會就反過來腐蝕教育。當學生不再相信善惡有報時,就再沒有神話能抗衡名為現實的諸般罪愆。除了零星的殉道者之外,所有人都會淹沒在醉生夢死的汪洋之中。

在古代,教育的場所是神廟和聖殿,而到了今日,學校亦理應繼續著神話的傳承。然而,只要看看本地大學裡那種大家忙著識人做兼職的「世界仔文化」,再想想聖人的古訓,就可知我們的教育已被社會帶離了正途: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

知識可以端正品格、端正品格可以拯救世界。這樣的神話,今天我們還相信嗎?或者該問:我們還願意相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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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南孔廟明倫堂 (維基百科圖片)

台南孔廟明倫堂 (維基百科圖片)

多元夢想,一元出路?── 小城教育反思系列(一)
當教育變成一張面子、一門生意,被標準化生產、打磨、編號的人才,澳門的教育,還有夢嗎?校園到底想培養出甚麼樣的人才?施教/受教者夢想的邊界在哪裡?或者其實,學生對未來也不需要想像,因為出路,往往只有一種模樣。關於教育,我們實在有一籃子問題。或許他山之石可作引導(但又是哪座山?)當先進地區(如芬蘭)正在減課時、排除以量化作為教育唯一目標,並進行生命和全人教育的同時,澳門引進的外地優才教師能給我們甚麼?這一期,我們嘗試從教育生產線的末端 ── 出路,看看到底這個城市的教育,正在面對哪些嚴峻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