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違了的…

風很大,街燈映照出晃來晃去樹影,令到此街道有點撲朔迷離的感覺,儼如走進時光隧道。她走著走著,風不斷撲打她的臉龐,她拉緊她的外套,挺直腰身昂揚大步向前走,於這微弱的街道間,她隱約看到前方一幢燈火通明的建築物,外面也站著一群又一群的人們,大概,應該到達了。

半個月前,她收到一張請柬,是邀請她到一所大學圖書館的演講廳,聽一個由內地著名學者主講的一個專題文學講座。她看完請柬的內容,有一股莫名的興奮,到大學聽講座這事兒,算是她大學時代才會做的事,都久違了差不多十年,難道時至今天還有人記得她在大學時的那篇小說冠軍作品?在信中還道出奉承的什麼「閣下對文學發展與推廣不遺餘力,建樹良多。」她有點懷疑,卻,打從心裡有著不可思議的驚喜。

為了出席這個講座,她安排了很多事情,例如說拜託母親幫忙照顧她那一歲半的女兒,又跟丈夫說他自行處理晚餐的事宜,還有她準備了一套全新的裙子,更配搭上相襯顏色的外套,這說不定會碰到久違的老師,或者舊同學,穿著得體以免貽笑大方。

不過,在安排到幾分之幾或一半的時候,她有想過不要去了!放棄了!她有點懷疑自己是否有資格去聽這樣的專題講座,好歹她放下太久了,那些年對文學一腔熱誠的她已消失於天地間,文學對現在的她而言,就像壓在床底下的一個箱子,很久沒有打開看看裡面的寶藏,箱子上鋪著一層厚厚灰白的色塵埃,她長期不想碰且總推回內心的深處。也許只能說,生活總消蝕人的意志,當每天早上也為了討生活而當一份超級市場理貨員的兼職,下午回家洗衣服掛衣服曬衣服掃地拖地洗廁所,還有接女兒放學買餸煮飯等,晚上還得洗碗。若難得有空閒,她亦寧願開電腦在網絡上瀏覽那些不需用腦筋的社交網站,也沒精力去翻一本文學著作,或是開一個WORD檔來寫一篇小說。

躊躇了一陣子,她最終決定來聽聽,好歹人的好奇心是大於一切的憂慮與自卑。

走到大學圖書館的大學門,人真多,大部份都是年青的莘莘學子,那青澀的感覺滿佈整個氛圍,她回想起以往她最愛到圖書館溫習,「溫習」…是久違了像上千百萬年的一個詞語;「溫習」,她多久沒有在口中及在心中出現過;「溫習」,是一個很久以前她常做的一個動作,現在幾乎忘記得十之八九了。走入圖書館,進入演講廳,黑壓壓的人頭已佔據了大部份的座位,她找到了一個在某一排中間的位置,有可能是太中間,大家都認為不方便出入,故這幾個中間的座位都騰了出來,她便毫不客氣而口中說著「不好意思」地走了進去。

坐下了,她拿出了一本小小的筆記本及原子筆,那久違了的上課感覺,這感覺,真讓她懷念,她再次回憶起那些年還是大學生的自己,對文學充滿了熱誠,每次來臨圖書館都借一大堆書回家看,有時看到天昏地暗,連飯都不想吃,真是瘋狂。如今,那些歲月,她回想起來,有時也懷疑自己是否真有經歷過,太模糊的記憶與印象,太久遠的感覺…

在黑壓壓的人頭當中,果真有她認識的人,某些以前教導過她的老師,以及兩位曾經相處過的同學,兩位同學都穿著筆直的西裝,看來都是名牌子,老師倒是老樣子,還是那種不修篇幅的文人感覺,一件過舊的棗紅色毛衣外套與一副古舊的金絲眼鏡,他們三人都談笑風生,尤其是那兩個同學,十足社會成功卓越人士。她覺得要是走過去只會自討沒趣,而且老師也未必認得她這個久違了的學生。

大部份周圍的人都低著頭,手持著智能手機漫無目的地掃來掃去。她看著手上的筆記本及原子筆,大抵現在的學生做筆記都用上平板電腦或智能手機了,她還是那部只能打出打入的手提電話。她感慨自己,真上了年紀了。當這感慨仍徘徊在她的感覺中,講座也開始了,聽眾都就座,主講者滔滔不絕地大談自己對某些文學理論的觀感及意見,她發覺有些文學知識幸好她從前是聽過,懂得是什麼的一回事,可是有些部份,或許是新的理論,又或者是她已忘記這些是什麼。於是,她就彷彿在濃霧裡面行走,有時看到路,有時卻找不到路。她看看手錶,演講才進行了半個小時。大家都熱熱絡絡專心地聽講,她又坐在中間,這樣地走出去,實在成為眾人的焦點。她心想,只是一個多小時的演講,不如就待在這兒,當休息也好吧!平常這個時候,她都忙於準備晚飯,多少年,她都未曾在這個時段空閒過。

過了不多不少的時間,她開始有點打瞌睡,似有還無地發起夢來,腦海中看到她與她的女兒還有她的丈夫,一如既往於每個星期六或日都到郊野公園遊玩,她的女兒最愛就是盪鞦韆,每一次都玩得非常開心,他們兩夫妻總是一人一部照相機,為女兒捕捉一切珍貴的時刻。每個星期一至五,她都盼待快點到星期六及日,因為她的丈夫放假。

掌聲如雷貫響,原來主講者已演講完畢,她看到每個人的臉都是如此樂在其中,唯獨是她在這個場合如此格格不入。到了聽眾發問的時間,原本她都不以為意,可是有一位莘莘學子的問題真讓她感到有點苦笑,他竟然問主講者如何分配時間去寫作,他是中國文言文研究院的研究生,一來要應付繁重的文言文功課,另一來又特喜歡寫作,但由於功課太多而沒時間去寫作,於是他很糾結。主講者簡單地回答了一句,要是你真正喜歡去做的話,總是可是騰出時間來!

這句話有點陷入她的心底。她看似明暸卻又不甚理解。但最終,她又再次在心底裡,挖了一個洞,將這個答案丟在裡面,再用泥土埋起來。

演講結束,大家都紛紛離場,她亦跟著別人的步伐,一步一步去移離演講廳。這時候,她發現了裙子上有兩點陌生的藍色,她驚覺原來這是她那原子筆的藍色,她已不清楚是什麼時候弄髒,大抵是剛半夢半醒的時候吧!她連忙找了一張濕紙巾在裙上擦來擦去,心裡不斷地婉惜這裙子是全新買來,這不小心實在太不應該。水在裙子上化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印,那兩點頑固的藍色還在。

「蘇小欣!」有一個男人迎面揮手而來,是她的舊同學陳浩。「真是好久不見了!有沒有十年啦!」這男人的熱情令她馬上停止擦裙的動作。

「HI!真的好久不見了!」她禮貌地笑,卻有點勉強,始終現在的窘態,與那不太想跟他們有所交集的心態。

「覺得這場演講怎樣呀?」他的口吻好像在跟一個專業人士發問般。

「很好!主講者有很多自己獨到的看法及見解,非常好!」她那快速地思考著如果只答「很好」,就實在太敷衍了。

「對!主講者對『魔幻寫實文學理論』有他很學術的觀點。」她聽到他這樣答,心裡認為他大抵也知道她在敷衍著他。

「最近有寫些什麼嗎?」他問,像試探的行徑。

「沒有了,自從生了孩子以後。」她淡淡地回答。

「啊!是呀!那很可惜呀!你的作品呀,現在我還給學生當作『小城當代文學課』的教材哩!」他鬆一口氣笑笑說。「呀!說了那麼久,都忘了將我的名片給你。」他從西裝外套的內袋拿出一個小小的金色盒子,打開了取出一張平整的名片。「多多指教呀!」他的眼神從誠懇地看著她突然快速地飄移到別處,並大叫:「劉總!」臨走時輕輕地笑笑說「有空大家聯絡聯絡。」

她客套地報以一個微笑,沒說什麼。她看看名片,原來他已是大學文學院的高級研究員。

她走到門外,風很大,她很想打一通電話。

「喂!老公,演講會完了。你可不可以來接我?」

「好呀!您現在在哪?」

「我就在那個圖書館的門口,你記得在哪兒嗎?」

「記得,你等我一下吧!」

等待,感覺總是漫長,風,吹動了樹木而發出沙沙的聲響,吹走了地上的垃圾不斷滾動又滾動著,吹散了從大門出來的人群,吹醒了她埋藏在內心的某些放不下的思緒。

不一會,丈夫的車子到了。面對著那親切熟悉的笑容,她覺得回到屬於自己的世界,感覺真好。

二零一二年十一月十三日,澳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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