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腳步是可以被瀰濃忽略而過的水流。
颱風未至，風雨將臨，我把黑熊背在身上，牽著母親的手，前進瀰濃鎮。
母親在村口，細數十六七歲的少女記憶：當年作為陪嫁姊妹進到瀰濃，見到女方父母，緊張地問候：「阿伯、伯姆，汝賭茭了嗎？」只見好姊妹笑到倒地，原來少女被戲弄了，無端端問人賭博了沒，教老人家如何是好。母親猶記那一夜，女孩們躺在古老的八腳眠床上，新娘問，不知道這大床嫁去了多少家族女孩？
瀰濃，是美濃的舊稱。有人說是因為此地水氣瀰漫，也有另一個可愛的說法：在客家先民到此之前，這裡曾是原住民的獵場，原民在這土地上種不少番薯，他們稱之為「mi-nong」，所以有了「瀰濃」一名。我倒喜歡後頭這個解讀，讓我聯想到大三巴後的「茨林圍」，滿滿番薯滿滿「茨仔」(馬鈴薯)，土得有生活韻味。
一過美濃橋，大雨滂沱，我們在滯留在長城皮鞋店和錦興行藍衫店穿梭來回，想像著花布藍衫包裹的是哪個嬰兒，穿上這雙鞋的腳又將在何處跳舞。颱風緊追在後，初初還擔心行程是否因此泡湯，不過也多虧了這場將臨的風雨，讓我觸見了全然不同的美濃。
大量的水氣跟著我，它們撞擊了月光山，「瀰濃」二字也撞成了繚繞在山腰的嵐氣。「這連緜的嵐氣，成就了每個瀰濃游子一生的鄉愁。」張正揚台大機械系畢業，辭去中鋼的工作，回到家鄉，和母親一起在農田裡勞作，種植有機稻米。以最乾淨的農耕、最樸實的生活，愛這塊生養他的泥土。
90年代，美濃曾興起一「反水庫運動」，小鎮以團結實際的社會運動，反對政府寧願破壞地層、黃蝶生態，建立圖利財團的水庫(水庫若建成，七成為工業用水，三成為民生)。當時我年紀尚幼，校園裡有同學唱著「交工樂隊」林生祥為反水庫運動所作的歌曲：「颱風啊要啊～來起大風囉/月光山下喂人喔/還是站得好好，不會分伊嚇倒/官爺喔要呀來起水壩喔/美濃山下喂人喔/還是站得好好，不會分伊來做」中學生不明白人和土地的緊密關係，也不知道為了甚麼，人會堅持保護家園。好友告訴我，客家人是這樣，於中原大地上流亡千年，對於土地便格外珍惜，樹頭土地伯公都是家人。
也是，誰會離棄自己的家人？
山下，屋後，方土，秧苗隨風波波起伏，幼鴨細細軟軟地啼，河圳的水聲流淌不停，樹頭伯公前，孩子留下白天的腳印。你不會去記憶，禾埕上，穀子刺入腳心；你也不會去記憶，母親曾說，土地為誰承受風雨。但這就是你追尋一生的風景。
傍晚，舜文(笠山小百合)在鍾理和文學紀念館等我們。路過平妹橋，或許是肚子餓了，吾兒小熊顯得有些焦慮。在小說裡，鍾理和也寫過一種焦慮：
小說家因為肺病在療養院與妻兒分離三年，思念在身體裡竄動，從遠處就見到的這身影，讓他更加激動起來：
「一出村莊，一條康莊大道一直向東伸去，一過學校，落過小坡，有一條小路岔向東北。那是我回家的捷徑。我走落小坡，發現在那小路旁——那裡有一堆樹蔭，就在那樹蔭下有一個女人帶一個孩子向這邊頻頻抬頭張望。」──《貧賤夫妻》
小百合說著爺爺和奶奶的故事：堅守不被祝福的同姓婚姻；在一生愛情裡對彼此全然相信；對於家園的熱愛等。這些都是在貧窮中，小說家以身體瀝血創作的全部內容。
在鍾理和的小說裡，這些往事被刻寫成的情節，兀自動人，幾乎讓我忘記它們都曾來自這倆活生生的肉體。
平妹不識字，不知道丈夫在做甚麼，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情吧。他告訴妻子說：「妳可知道我寫的，全是妳。」平妹終其一生，守候著早逝的丈夫，他的文字、他的孩子、他的土地。
我的寶寶牽住小哥哥的手，我便再也找不到小說中那令人感到幽微隱痛的東西，只剩下愛和這片土地。萬物仍在田裡生長，我們的孩子仍在田上亂跑，無視鵲隻自頭上飛起，一隻日本樹角蛙從我鞋邊躍起，孩子學著亂跳，在一顆有平妹的星下，名為鍾理和的小行星下。
晚上，回到湖美茵，打開音樂，聽著以莉高露唱著《結實纍纍的稻穗》，小黑熊吮著乳汁，瞇瞇眼睛，睡著了。
yo fali no safalat o nidadimaway ci ina
南風徐徐吹，是母親搖搖，撫著孩子入睡
aka kamangic ha wawa aka katalaw ha wawa
不要哭啊，寶寶！不要怕啊，寶寶
nengneng han na panay fahal san malufic
看那稻子，轉眼就結實纍纍
ringring sa ko dadayday hato ngiha san ni ama
蟬鈴鈴地叫，像父親的叮嚀：
dipoten to ko tireng hadimelen to ko rakat
好好照顧身體，好好整理腳步
nengneng han na panay fahal san malufic
看那稻子，轉眼就結實纍纍
延伸註記：
[美濃家二代米]
嬤嬤是傳統小農。爸爸是農村工作者。媽媽是人類學家。兩個孩子習慣撿柴煮火愛土地。每年有少量有機種植農產品收成。
部落格：http://www.wretch.cc/blog/ricenotes
[鍾理和小行星]
編號「237187」，一顆新發現的小行星，經國際天文台聯合會通過，以「鍾理和」為名。
[閱讀]
《鍾理和集》：前衛:1991
《鍾鐵民集》：前衛:1993
《那年，菸田裡》：鍾舜文。夏日:2009
有川
有田
有米
水蓮收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