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麗的表象還能夠維持多久? 澳門博彩業的前世今生和未來

102 博彩「賭」未來? 紙本月刊

文:立青(實習記者)

網址:https://aamacau.com/?p=81795

時間:2021年11月26日 16:16

澳門博彩牌照批給即將在2022年到期,政府在上(9)月中終於「突襲式」公佈「博彩法」修法諮詢文本,即時引起廣泛的關注和討論。

博彩稅作為澳門政府「最大份」的收入來源,受到疫情的衝擊,外來旅客大減,澳門產業單一化的問題被徹底地暴露。澳門政府多年來的發展多元產業似乎只停留在「喊口號」,難見起色;而新推出的橫琴深合區方案亦難以在短期內有成效,不少人開始擔心,澳門靠「存糧」還能撐多久?對於可能面對重大劇變、且有可能影響整體社會的博彩業,市民又能否有期望或「有say」?

不少人擔心現時博彩業的發展規模或只是「鏡花水月」。

從「一家獨大」到「六大」:澳門博彩業發展歷史

澳門的博彩歷史由來已久,最早可以追溯到16世紀開埠初期,有不少中國內地建築工人、碼頭工人來澳,當時岸上已有不少賭檔。鴉片戰爭後,香港逐漸取代澳門成為新的貿易港。澳門貿易地位衰落,當時的澳葡政府為增加稅收,在1847年宣佈澳門博彩業合法化,「賭餉」在此時已經成為澳門的主要稅收來源,用以支持澳葡政府的統治。

澳葡時代,政府對於博彩業缺乏監管,官員貪污現象氾濫,且賭業大亨和澳葡統治階層往來憧憧,同氣連枝。二十世紀30年代起,澳門的博彩業採取專營制度,先後由以霍芝庭為首的「豪興公司」(1930)、傅德蔭(傅老榕)和高可寧的「泰興娛樂總公司」(1937),以及葉漢、葉德利、何鴻燊、霍英東合組的「澳門旅遊娛樂有限公司」(1961,簡稱「澳娛」)專營。其中,「澳娛」專營時間長達40年。(郝志東,2019)

「一家獨大」的壟斷式局面在澳門回歸後發生了改變。2002年,博彩經營權開放,澳門特區政府將娛樂場幸運博彩經營權批給原「澳門旅遊娛樂有限公司」新組成的「澳門博彩股份有限公司」(澳博)、「銀河娛樂場股份有限公司」(銀河)及「永利渡假村(澳門)股份有限公司」(永利)。

博彩業發展為部分的澳門人生活帶來改變,傳統街市仍是不少人市民首選的購物點。

同年12月,特區政府又與「銀河」修改合約,以「轉批給」形式允許「威尼斯人(澳門)股份有限公司」(威尼斯人,母公司為拉斯維加斯金沙集團)獨立經營賭場。「副牌」先例一開,其他公司爭相效法:澳博將賭牌拆分給「美高梅金殿超濠股份有限公司」(美高梅,由何鴻燊女兒何超瓊和美國美高梅合資);「永利」分拆副牌給「新濠博亞博彩(澳門)股份有限公司」(新濠博亞,由何鴻燊兒子何猷龍與澳大利亞PBL公司合資)。由此,本地博彩業形成「三正三副」,實際上有「六大」博企的局面。

「賭權開放」使得國外資本尤其是美國和澳洲賭業大亨得以進入澳門,本地博彩業在回歸後逐步走向國際化;同時,時任特首何厚鏵在其2001年的施政報告中提出「以旅遊博彩業為龍頭、以服務業為主體,其他行業協調發展」的政策;博彩業在有了充足的發展條件,再加上有直接政策的推動,一躍成為澳門的「龍頭產業」。

大大小小的賭場充斥澳門城

事實上,現行的第16/2001號法律《娛樂場幸運博彩經營法律制度》中許多制度都脫胎於澳葡政府時期制定的法律,當中雖有對「賭牌」數量有所規定,但對於每一個承批公司可以開設多少賭場數目,則是沒有任何限制。(王長斌,2019)

2004年,伴隨著「金沙效應」,澳門的娛樂場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大大小小的賭場和由外地來的賭客「塞滿」了澳門這座小城。時至今日,據澳門博監局統計,截至2021年第三季,全澳共設有42間娛樂場。其中,「澳娛綜合」23間、「銀河」6間、「威尼斯人」5間、「新濠博亞」4間、「永利」及「美高梅」各有 2間。

需要關注的是,上述的42間賭場中,事實上有為數不少賭場並不是由6大持牌公司運營,而是博企「借牌」予第三方投資人以類似特許加盟模式經營的「衛星賭場」。現行的法律制度中,政府的監管只限於持牌公司,對於「衛星賭場」業者並沒有相應的法律規管,不僅構成監管漏洞,造成隱患,這種「借牌」的形式更似與「博彩由政府批給」理念不符,而引起不少爭議。(王長斌 ,2019)

「一業獨大」與「一源獨大」
不利推動多元化

博彩業蓬勃發展,在2008年,澳門的博彩收入達到13,728.2百萬美元,已經超過美國拉斯維加斯和整個內華達州。(王五一,2019)博彩收入成為澳門財政收入來源的最大主體,現時澳門對博彩業實行固定稅制,6大博企需要支付的稅額為其賭博總收入的35%,如此高的賭稅為澳門帶來了十分可觀的「賭收」。「據官方數據,2019年全年賭收為2,924.55億澳門元(下同)。但由於疫情反覆,本地的旅遊博彩業嚴重受挫,2020年全年的賭收則為604.41億元,按年下挫79.3%。」

不少本地人常到賭場內商店購物及享受美食。

雖然博彩業帶動了相關的產業如建築、房地產,酒店、餐飲、零售業更是生意興隆,會展文化娛樂活動亦相應增加,但是,這樣「一業獨大」的形式變相是壓榨了其他企業的發展,特別是中小企業的空間,導致澳門的產業結構呈現極度的單一化。

隨著2003年內地與澳門關於建立更緊密經貿關係的安排(CEPA),作為附件的「港澳自由行」簽訂實施,中國內地逐漸取代鄰埠香港成為澳門博彩業最大、最穩定的客源市場;同時因為澳門的對外交通和內部措施的不足,使得該行業難以開拓到非華人客源,這導致在2008年內地收緊「自由行」政策時,博彩業2008年下半年收益下跌。

另外,澳門娛樂場的「貴賓廳」(VIP room)更是極度依賴內地客源。據2016年公佈《澳門幸運博彩經營權開放中期檢討:經濟、社會、民生影響及承批公司營運狀況》(簡稱:「中期報告」)指出,多年來澳門有60%到70%的博彩收入都來自貴賓廳。又指,貴賓廳的豪賭客多數來自中國大陸:四分之一是政府官員,四分之一是國企老闆,三分之一是私企老闆。

「貴賓廳」體系是澳門博彩的一個獨特的現象,貴賓廳的盈利往往遠超中場。「貴賓廳」的形式與「衛星賭場」類似,即博企將貴賓廳批出給非持牌公司的第三者去經營,雙方按照一定的規則分成,不同的是,貴賓廳在法律上有相關的制度,即「中介人制度」。「中期報告」中說明:這些中介人(賭廳廳主)負責組織賭團,或利用「疊碼仔」(和賭廳廳主合作、為廳主服務並獲取報酬的人)來拉客賭博,並向賭客發放信貸,賭場則負責提供荷官、場地和其他後勤支援。

簡而言之,這種經營模式極度依賴內地豪賭客,使得貴賓廳和娛樂場的收入受到內地政策和經濟的影響極大。近年內地加大打擊跨境賭博力度,更在2021列明相關刑罰,此舉被視為進一步扼殺貴賓廳的生存空間。此外,有不少博彩中介人反映,因缺乏法律支援,境外賭債追討困難,導致貴賓廳出現許多壞帳、呆帳。而中介人為了追討境外的賭債,只能依賴其下線或是民間債務公司等,當中或涉及一些非法行為。

澳門政府亦明顯感覺到危機,但多年來所謂的「推動多元發展」卻似乎只是一個口號。隨著新冠疫情的出現,將澳門的「一業獨大」與「一源獨大」弊端暴露無遺,稅收直接「插水」。

賭場燈光璀璨,不少市民投訴造成光害。

華麗背後的社會問題

不容置疑,藉著博彩業的發展帶動旅遊業和本地經濟,更被稱為「東方拉斯維加斯」。但是,凡事有利也有弊,在博彩業壯大的同時,亦伴隨著的一系列社會問題。

最顯而易見的就是犯罪和病態賭博問題。有年長的澳門居民陳伯在受訪時表示,他認為賭場出現後,澳門不乏病態賭徒,「不少人賭到家破人亡」。另外有各種圍繞博彩業而衍生出的違法行為和犯罪活動,如放高利貸、恐嚇,甚至色情行業。他續稱,雖然現時比較過去情況有改善,普通澳門市民更多用「工作方式」去看待博彩業,但他認為有關問題仍存在,不能視而不見。

自賭權開放起,因應博彩業快速發展,使得其在短時間內急需大量的勞動力,而其高薪、低學歷的要求、加上政府只允本地入從事該職位,導致澳門社會出現大量未畢業的高中學生紛紛輟學進入娛樂場工作。但是,娛樂場全年無休,前線員工均需24小時輪班工作,其中荷官作為賭場運營的重要職位,儘管薪酬、福利高於其他行業,但其工作強度高,且內容重複、沈悶,缺乏晉升機會,且他們需要每日面對賭客,屬於高情緒勞動的服務性行業,博彩前線從業人員身心健康在近幾年開始引起社會的關注。

再者,特區政府為配合博彩業發展,開始引入外勞補充勞動力。雖然政府有制訂相關措施保障本地僱員的就業和勞動權益,但是因外勞群體的大規模湧入,客觀上導致本地人就業競爭加大,工作機會相對減少,於是引起本地人的強烈不滿,反外勞情緒不斷加劇。社會上針對「外勞問題」的遊行不斷出現,多次在「五·一」期間發動遊行,其中最為人熟知的是2007年勞動節遊行,有警察在遊行示威期間朝天開槍,並使用胡椒噴霧驅散示威者,事件轟動一時。

而為了減少博彩業對社會的負面影響,澳門政府自2009年起開展「負責任博彩」推廣活動,修訂和完善法律,將准許進入娛樂場的最低年齡由18歲提高到21歲,以及在賭場設立禁煙區等等。但是似乎大家對於政府的措施並不是全部都買單,有意見認為政府的「負責任博彩」,並不是政府做好監督工作讓博彩營運商負起責任,而是更多將負責任博彩的目標指向「賭博者」和其親友,情況如同「醫生不作為,而讓病人給自己治病」。(郝志東,2019)

另外,亦有人認為當局的對於賭場的監管制度不到位,使博彩業存在各種灰色地帶;亦有聲音指娛樂場的興建,涉及土地資源不公分配,破壞澳門世遺景觀。娛樂場區長期「燈火通明」,造成嚴重的光污染。事實上,博彩企業早已經和澳門的發展完全綁定,並滲透到澳門選舉政治、公共政策、文化、教育、城市規劃等各個領域當中。

博彩業未來何去何從?
市民有期望或「無say」

近來,在當局公佈博彩法修法諮詢文本後,有關於澳門博彩業發展、賭牌數量等等的討論變得愈來愈多,究竟澳門博彩業下一步將會如何走?

學生Emily表示,澳門雖是靠賭業起家,但感到現時有「妹仔大過主人婆」之感。她認為,政府應該加快發展其他產業,例如推動落實文創產業,「話搞文化產業,但發展速度好似好慢咁,可能都係澳門平台太細啦,冇咩空間,希望大灣區之類都可以搞下文創之類,我相信係呢一代嚟講係有市場都必要性」。

市民Linda就認為,隨著政府修改有關博彩業的法例,可以預見賭牌或會減少,這對於花了重金的六大博企來說,影響甚深;若無法續牌,首當其衝的定必是就業於博企的澳門居民,以及周邊行業,這對澳門整的經濟發展將會造成很大程度的打擊。

她又坦言,對於博彩業未來的發展,澳門人其實「無say」,這是國家的政策,亦牽涉到複雜的國際關係,而自己作為小城的一份子,實在無法看清博彩是否能在澳門繼續發展,是否能繼續為澳門創造從前的經濟成果。

葡京曾是澳門最具規模的賭場,亦是本地賭業的標準。其後建的新葡京代表博企澳娛綜合另一發展階段。

Gaming 或Gambling,
澳門人「賭」一鋪?

無可否認,靠著博彩業的發展,澳門從小漁村變身為今時今日的國際性都市,但是社會發展亦伴隨著社會成本的消耗。在巨大的經濟效益之下,在光鮮亮麗的背後,暗流湧動,許多社會問題不容忽視,在澳門貧富懸殊、住屋問題等等遲遲未得到解決,少部分人的生活更是難以保障。在疫情之下,澳門產業單一,失業率創下新高,政府多年來說的多元產業似乎只是一個口號,而橫琴深合區未來能帶來什麼我們暫時仍未知,今次博彩修法會對澳門博彩業帶來怎樣的變動?

不必諱言,澳門早就被外界標籤「賭城」,博彩業似乎從一開始就已經帶有一定的「非法」色彩,儘管我們一直將它稱為「幸運博彩」,而英文詞彙上亦用「gaming」而非「gambling」。但生活在這座城市的我們,身處在這種「矛盾」的繁華當中,種種偏差,或多或少地積累了我們對於博彩業、甚至對於澳門的「複雜」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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