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鄰座同學在被徐老師每天收留後的幾個月後,學期結束了。
臨學期完結時,徐老師還去找她,摸摸她的頭,說︰「你要乖乖的,好好讀書啊。」
然後,徐老師沒有在學校出現過。
這件事我早就忘了,當時我每天忙著補習英文,希望將來可以考教育學院,將來能像徐老師一樣照顧學生就好了。
鄰座同學開學沒多久,也就沒有上學了。
然後,她每天都留在雅明商場附近遊蕩,看到我,也不打招呼了,好像不認識的一樣。再然後,又沒多久,她又消失不見,聽說她好像大肚子了,要嫁人,對方是個賭場派牌的,19歲的男生。我是從老師們口中聽說的,老師們還附帶一句,「咁細個就比人搞大咗個肚,嫁個發牌的,有咩前途啊。」那時,我16歲。她也是。
Maria手機訊息︰「我不想讀書了,可媽媽迫我一定要繼續讀,還有一個多月,這個學期就完了吧。過了生日我就可以去工作…或者像現在一樣每天上網。我不知道…除了吃東西、去廁所,每天都在房間裏,我不讓媽媽進來的我房間了。我也不打算出來,不用見人就不用麻煩,不過…好悶啊。」
我眼看著教員室這班同事,有人在聊天,有人在改考卷,有人在影印講義,每一個人都營營役役地工作,冷冰冰的守著自己的範圍,按著似乎相同的規則,都不出格。
大家都很想,但又不想,基本是不太敢想,為孩子們/學生們多做一點點事情。
起初我是不明白的。剛入職那一年,我還充滿熱誠,想給孩子介紹劇場作品《安娜與蘇珊》。「孩子看得懂嗎?」、「這個期末不會考啊。」、「要不要說服校長向政府立一個項目申請資助啊……」當然是沒有下文,也就不了了之。只見幾個老師嘴角上揚,結果我晚上在劇場票口見到她們。「你好傻,要學校安排人來晚上帶學生看戲,不是有人要加班嗎?」、「你確定同事們都愛看?」、「通知他們有這樣一件事,他們愛來就來,下班我不想再見到他們了。」
噢……
也罷,我不是下班來和他們一起工作的。我開始不太和我的同事有更深的交流。上班和下班,老師輪值操場崗位,同事們說甚麼話,我不在意了。
我有我的空間,就是在這桌椅之間。盆栽,魚,咖啡杯和學生送的卡片與花朵,儘管一直沒有時間整理桌子,但我也不喜歡混亂。半塊橡皮擦,爛掉的釘書機,用完了的漿糊筆,顏色不齊全的蠟筆……我通通將這些東西放到垃圾箱,把想留和用不著的東西通通丟掉了。
老師要有老師的樣子。
當年在票口和我說這一番話的,其中一個,就是準時老師。她現在又坐過來了。
「我看你和戲裡演的一樣,快得憂鬰症了。」
憂鬰症?
「你桌面上這一片空間,越守越小,快要守不住了……,在後面看著,一遍又一遍,你整理了很多遍了啦。我當年呀,就好像你一樣啊。全心全意付出,然後沒有收獲,你越投入,大家就越認為是理所當然,我不知道為甚麼要繼續投入下去,最後就傻傻做下去,不知為甚麼上班、不知道為甚麼要進食、甚至不知道為甚麼要呼吸……
「現在桌面整理得不錯,這樣心情比較好吧。你已經整理得很好啦,可以休息一下了吧?」
桌上還是堆滿雜物,哪有整理好?但不知道何我開始眼泛淚光,我想,她知道我。
別人講了這麼多,我該回應吧。我說︰嗯。
「對學生好是應該的,但並不是要將自己搭進去。要對自己好一點。我以前也像你一樣,滿腔熱誠的。那些年啊,教室與教室之間距離遠,小息只有五分鐘,回來教員室,剛放下書,馬上就要拿起別班的書去上課,去廁所都沒有空,講課口乾又不得不喝水,常常一忍就得忍幾節課。結果得了尿道炎,那時並沒有發現是與這樣的作息有關。結果變成每年都得入醫院去治療。那時候,有個前輩看不過眼我這般爛掉的身體,私下提點我,要對自己好一點,不要急著去上課,女廁人多也得要上廁所,我才如夢初醒。」
「我以前任教的學校,你說過在那裡讀高中的,有一位姓徐的老師,教了一輩子的書。就在她懷孕那一年,本來有機會升主任的,她很拼,如往年一樣,一整天站著,一星期還帶幾節課外活動,最後終於捱不住,流產了。結果搞得身體得很差,不是大病就是小病,結果常常要去複診,也不知道心理病還是生理病,一年總要住幾次醫院,校長說這樣很不好,很難配合學校的工作,就這樣被校長勸退了。……」
我怔住了,我明白準時老師在對我說甚麼。
我並沒有想過,我給新來的社工安慰後,會再一次得到前輩們的關心。
她又接著說。
「我年青的時候,就是你這麼拼命。為了學生,簡直廢寢忘餐工作,備課改作業到八、九點是平常,校長既想讓年青老師去校外比賽得獎,還要我們去他安排的課外進修,當吃苦、當學習、當進步,什麼都好。一星期六天半花在有謂無謂的工作上。有一年我撐不住,大聲疾呼,向同事說、向校長說,教育事業應該不是這樣的。想當然啦,都沒有理我的啦…嘿嘿哼,年輕就是沉不住氣,我一氣之下就辭職了。…」
好有型,說走就走,我也想這樣。我問︰然後呢?
「辭掉工作去旅行,世界跑了幾個月,回到來,覺得自己像個白痴一樣。」
「這樣的放假好不適合我,每天無所事事的渡過,所謂感受生活也就不過如此。準備回澳門再當老師吧,誰知回來後,好長時間沒有工作,怎麼寄求職信都沒有回音,所有學校不是排好課,就是沒有教席。以為可以休息一學年,結果第二年都沒有學校可以任教,又再白白多等了一年。沒有收入的日子過得很心虛。每天在家裡,我做完所有家務,丈夫總是覺得我一整天很閒,打掃洗碗買菜煮飯,還想進修上課,或是投履歷去兼一些課……我忙到頭頂出冒煙了。沒有『上班』,不代表我在家就要不『工作』啊。他覺得我每天都很閒,我就,呵呵呵,是啊,我還去了公園啊,我還想去報插花班啊,還想去寫作班啊。太太們都不是這樣嗎?他既然心有定見,我就給他表演『太太』這個角色啊,太太應該是怎樣?後來我就不時在社交媒體上傳我去hi tea、去四季酒店shopping,去威斯汀曬太陽的照片,仲要tag佢。他最後都無話可說了。
「但這種生活始終不是辦法,沒有成就感,我也不想這樣過下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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