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我徒步越過澳門古老的城市中心,到即將結業的唱片店「邊度有音樂訪問他們的老闆吳子嬰。
前往這間非主流唱片店的路途上充滿著隱喻:首先得穿過被遊客淹沒的廣場,然後在名牌專門店的狹縫中找到一間特別陰沉的舊唐樓,最後沿著充斥廉價手袋海報和罐頭音樂的樓梯到達三樓,才能看見9 3/4月台後的另一個世界。
這細小的空間簡潔、乾淨,架上牆上放滿了我看不懂的海報和唱片封面,天花上搖搖欲墜的吊扇不停打轉。這些擺設和內容,就我看來,像一組只有擁有特定文化資本的人才能解開的密碼。
開店意念源自當年的婆仔屋
可是就店主吳子嬰來說,他心目中的顧客並非只有那群被選中的人。十多年前,尚是台灣誠品音樂店店員的他在「婆仔屋藝術空間」策劃了一場以world music為題的音樂會,「嗰時我已經發現,好多人唔知喺咩嚟,但都會走去聽吓」,「尤其去觀察吓藝術節、音樂節,其實佢地走去睇果樣嘢,佢地都唔知喺咩嚟。
我等著吳子嬰說澳門人沒救了,然而他的結論是,「我好鐘意咁嘅狀態」。「音樂應該係任何人都可以感受的」,吳子嬰這樣解釋他十年前創辦「邊度有音樂的初衷。他的這間唱片店,鎖定的對象包括了這些對音樂缺乏認識的聽眾,「希望用好少嘅資源介紹一啲好少人注意嘅嘢。」而方法其實簡單直接,由店員面對面為客人作介紹、討論、並開放試聽,「試聽其實最緊要。我成日都話,唔使一開始講咁多背景歷史,先用你耳朵、先open你嘅mind去聽……感動到你嘞,有feel嘞,你先再去理解佢。如果冇咗第一步,其實冇咩意義。」
聽著聽著,這家店的一切,連同音樂本身,似乎都變得簡單起來。然而緊接著他卻道出了他對音樂不那麼簡單的期許。他說這十年下來,看見店員和顧客因音樂而改變,是鼓勵他走下去的動力。他希望音樂對聽眾而言並非是種只有「好聽唔好聽」之分的娛樂,而是能夠豐富他們對世界的看法。
音樂是一種了解世界的方式
「可唔可以講得具體啲?」其實我對音樂一竅不通,可是吳子嬰言談之間給人一種信心,讓你覺得他能用一般人聽得懂的語言去解釋他的世界。吳子嬰舉了world music在八十年代末的出現為例,當時業界人士發現唱片圈裡出現了一種無法納入現行分類當中的音樂,且大多來自第三世界,因此為其冠上world music之名。而這種音樂興起的背後,其實涉及第三世界各種政治、經濟和文化的元素。因此,他說,這裡空間雖小,然而「一書一世界、一碟一世界」。
可是這聽起來好難,吳子嬰自己也這樣認為,「係有啲強人所難」。他發現人們待書和音樂的態度有極大差異,「以理解世界嘅藝術範疇嚟講,聲音永遠處於比較後的位置。就算喺藝術思潮也好,好多時候文學同視覺藝術會走得前啲,然後先影響到音樂……對一般人嘅敏感度而言,聲音相對會較易被忽略、視覺永遠最容易。」
「我們不是學校」,但店員的態度至為重要
既然困難重重,他是如何引導受眾由「有feel」的第一步邁向「一碟一世界」
的下一步?吳子嬰再次強調「我們始終不是一所學校」,讓受眾愛上非主流的音樂,這作為一種美學風格的調整本身就已經是非常大的工作了,至於顧客是否能從中發現和體驗到不同的世界,則取決於店員以怎樣的態度為顧客介紹這些音樂。
他提到在外地有些非主流唱片店並不歡迎非同溫層的顧客,「如果你咩都唔知行入去,可能會受盡白眼」。然而他本人提倡一種截然不同的待客之道,「我哋有句名言:用親切嘅態度去介紹冷門嘅音樂。」儘管他也歡迎同溫層,但引導原本一無所知的受眾逐漸接觸這類音樂的過程,卻讓他得到更大的滿足感,「咁你先可以擴闊受眾層。」
那麼,這十年下來,到底這「擴闊受眾層」的目標有否達成?「你話個進步喺咪達到我希望的程度?我覺得尚未足夠。
事實上唱片店的營運日益困難,這與今天消費模式有關,大部份人都能免費在網上聽音樂,而這大趨勢是無法阻擋的。很多人都這樣認為,「我有部電腦,有部手機,就可以得到無限的知識。」這也是為甚麼在得知業主收回鋪位後,吳子嬰決定停辦這唱片店的部份原因。
那麼,實體唱片店在這時代是否已失去了意義?吳子嬰說,實體唱片店作為人與人、人與唱片相遇的場所固然還是有它的存在價值,但其作為傳播音樂文化的重要地位已經日益下降也是不爭的事實。雖然實體店的意義是有點不同了,但我們同時也從边度有音樂在這十年裡,所策劃和推動的、一波接一波的音樂活動上,看到一家實體店存在的重要價值。
「這家店開在澳門的意義,與開在其他城市完全不同。」
結業消息傳開後不少朋友誠意邀請他到其它城市開音樂店,吳子嬰卻從未想過棄守澳門,「呢間書店和音樂店放喺澳門嘅意義喺完全唔同嘅……因為澳門喺我屋企」。既然是不賺錢的生意,背後必有意念在支撐,而吳子嬰的理念是用自己的專長,「帶給這個地方一點可以令人自豪的東西。」
音樂圖書館同樣能進行傳播音樂的工作
既然沒打算轉戰異地,而本地唱片店的生存又日益困難,傳播非主流音樂便必須要換一種方式。向政府申請資助是純商業模式以外的另一常見選擇,然而,吳子嬰卻這樣說,「我覺得澳門有太多人是因為有嚿錢所以去做那件事,而唔係因為好想做一件事,然後做到冇資源先去搵資源。」
不過,他倒是贊同政府可以把音樂當成是一種公共文化財產去處理和推廣。建立音樂圖書館、黑膠圖書館等,其實同樣能起推廣音樂、凝聚同好的作用,而且自由度可能比開一家實體店更大,因為無需考慮市場營運,音樂圖書館可以有更廣濶的選擇,讓公眾接觸到全方位的音樂類型,處在資源充足的年代,這個城市是有條件設立一所讓人自豪的音樂圖書館的。他對此有著期待,一所音樂店的結束,不等於推動音樂的結束。
分享音樂的可能性也存在於讓唱片市場沒落的網絡世界之上。「其實我地喺中介角色,就算唔喺做唱片行,你作為一個對音樂狂熱嘅人,咪變成一個自媒體囉。如果你想分享音樂比人地,由你自己開帖就已經可以分享。你其實可以喺呢個角色……嚟個喺每個人都喺編輯嘅時代。」
即使是在資訊垂手可得的年代,吳子嬰認為專門的策劃和推動者的角色仍然重要,「啲資料無限多,但喺你識唔識點樣去連結、判斷和選擇?唔喺個個都識,因為資料太多啦…邊啲適合你邊啲唔適合你,其實某程度上是需要有一點引導的。」
雖然如此,當你走進边度有音樂,店員並不會急著要推介你聽什麼、買什麼,更不會以權威和專家的口吻來給你上課,反而更多時是引導人們進入不同的音樂世界,打開自己的感官,感受不同的東西,給客人更多不同的選擇。「我地希望音樂可以解放人。」開放自己的聆聽習慣,從喜愛的音樂中得到自由,比起一味順應和追隨主流,個人的判斷和選擇更重要。
他強調自己對音樂多元選擇的重視,也恰如其份地為這個訪問下了一個總結。
後記:
边度有音樂營業至7月31日,在關店前最後的3天,將舉行第一屆也可能是最後一屆的《边度有音樂・節》,連續3個晚上都有不同的本地音樂人輪流登場,以音樂向他們喜愛的音樂店告別,對樂迷們則將是一次難得的機會,一次過聽到本地音樂的多元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