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剛結束的「第一屆澳門國際紀錄片電影節」中,有幾部電影幾乎一票難求,台灣紀錄片《灣生回家》便是其一,它同樣也感動了許多澳門觀眾。事實上這部片自2015年10月開始,全台灣陸續有68家戲院上映,也同樣爆滿,票房超過三千萬,甚至由於大陸禁播,有四川、上海等地的人要來台灣包場看這部電影,今年11月該片也將正式在日本公映。電影的成功加上同名書籍的暢銷(第一版已絕版,2015年再出增訂版),再加上至今為止已做了兩百多場的演講,使「灣生」這段歷史不只是一件熱銷的文化產品,還得到廣泛的談論和重視。坐在我們面前的田中實加(陳宣儒),身為整個計劃的關鍵人物,同為書的作者、電影監製並不斷到學校和社區中演講,她難掩內心喜悅地告訴我們──台灣國中的歷史教科書裡,已經把「灣生」這段歷史加進去了。
一定要把「灣生」的故事說出來
田中實加自己的家族故事,就像一部電影了。她五歲隨父母從日本回台灣生活。父親是台灣人,能說流利的國語,但她說自己的台語說得更好,因為日本的奶奶、管家和很多鄰居,都說著流利台語,她從小就跟家人說台語,但從來不知道為什麼。在一開始的時候,田中實加的人生規劃裡,並沒有「灣生」這個計劃。直至2002年,奶奶田中櫻代,還有管家竹下健志過世後,管家太太請她把骨灰拿回台灣撒於花蓮海上,她才知道,自己的家人是灣生,管家是當年家人收養的台灣原住民小孩。於是,作為灣生後裔,她開始追訪這段許多人幾乎絕口不提的歷史,把他們心底的密室逐步打開。一開始是家裡認識的灣生老人來找她,然後雪球愈滾愈大,開始有更多老人來找她,意想不到的故事也更多。她出資義助老人,陪他們重回台灣的出生地,為他們尋找出生戶籍謄本,或追訪留落在台灣的親人。通過這些工作,她開始把「灣生」這段幾乎遭湮沒的歷史像拼圖那樣,通過紀錄一個一個的故事,重新連結成型。一路走來,田中實加充分感受到這工作的份量與意義,深陷其中,一做就十五年。那時候,大部份台灣人都不知道「灣生」是什麼。
影片以東部灣生的開墾故事為主
當時移民到台東與台南等地的日本人是有分別的。到台南的多屬經濟移民,到台東的則為官營移民,主要是去開墾土地的,因此不同地方的灣生有著不一樣的經歷,對台灣的感情亦不一樣。
當時,要符合「官營移民」須有多項條件。首先要變賣自己在日本的所有物業,以代表他們去台灣開發的決心,還要先存150元來台灣(當時一個政府官員每月工資只有20元),來的時候,每人身上要帶著60元,還要調查出身,祖宗三代沒有做過犯法的事,甚至沒有被鄰居講壞話,還要是農業、醫療或建築師等專業人士,審批非常嚴格。當時日本政府向國民宣傳台灣土地肥沃、物產豐富、城市發達之類,但其實是去台東做開荒牛。
有些灣生還記得,到達台東的第一夜,70幾人被安排睡在一個屋子裡,原住民跟他們說晚上即使聽到什麼聲音都千萬不要出去。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們發現在外面守夜的原住民都死了,沒有一具屍體是完整的,都是被野獸撕裂了的。像這部份歷史,田中實加本來都找到相片等資料,原要放入書中,但後來還是拿走了。
「西部經濟移民大部份都是從事官職或經商的,社會地位比較高;東部的移民則是一般平民,他們差不多放棄了自己在日本的所有而來到台東,野獸和颱風等天災把他們的草屋都吹倒了,於是只好往泥土裡挖,把房子建在地下,片中就有灣生回憶小時候跟豬和雞一起睡在地牢裡,被動物糞便包圍的日子。」田中實加細數灣生當時經歷,她自己家人也是當時東部的移民。
「當時移民遇到的第一個災害是蝸牛,日本人原不敢吃蝸牛,但當時沒東西吃,於是硬著頭皮跟原住民吃蝸牛。所以現在灣生回到花蓮,仍會問當地人:『有蝸牛吃嗎?』」
台東的天災幾乎一個接一個的發生。蝸牛災害後,蝗蟲災害來了,然後,有水災、風災,再之後,傳染病開始了。「有一戶人家叫片山,本來一家14人,最後只剩下5個。傳染病太厲害,居民只好離開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家,搬到別的村落去。」
就是這樣,移民的房子由草屋、木屋,到後來終於建起了磚瓦房屋,好不容易才在這片荒蕪土地上生活起來,所以東部的日本移民對台灣的感情,是很不一樣的。
「當時台東的吉野村(即日本政府在花蓮辦的第一個移民村,今日吉安鄉內)是日本票選最想移民的村子,當時已發展到村內居民用的抽水馬桶,與台北和東京人用的是一樣的,那時候日本人覺得去花蓮旅遊是很光榮的事情。好了,經歷了這麼多年的艱苦日子,以為生活終於安定下來,這裡就是家了,但過不了多久,日本戰敗,他們必須引揚歸國。」
引揚回國後的灣生成次等公民
「在1945-1946年撤離台灣的灣生有19萬8千多人,秘密留在台灣的有6萬多人,他們一般會隱姓埋名,或者被原住民偷偷帶到山上保護起來,改掉名字;有一些馬上嫁給台灣人,希望能留下來。片中就有一位奶奶,當初為了守住死在台灣的媽媽的骨灰而嫁給了台灣人,留了下來,但卻從此再見不到父親和姊弟了。」
說的「引揚」,就是「遣返」。回到日本後的灣生,日子一點也不好過。由於全部財物要留在台灣,僅能帶著1000日元回去,一切重新開始,生活異常艱困。他們被日本人認為是次等公民,被當作有疫症隔離生活,由於口音不同而備受歧視。片中的富永勝老先生就有提及,當時要靠著去神戶的黑市賣米來討生活,經常被警察捉去關,為了逃避警察還曾加入黑社會。曾做過當時新竹學校的校長與主任的日本人,由於無法從台灣政府拿到日治時的工作證明,回去也只能做一般的工作,一切重頭再來的他們已經沒有能力再返回台灣了,有一些家庭甚至成員要分散各地寄居別人家中生活。直到許多年後,當中較有經濟能力的灣生,才有機會回去看望他們心中記掛著的故鄉,但早已物事人非,他們也都老了。
當時很多回國的日本人以為只是短暫離去,有把妻兒留在台灣的,也有把孩子寄養在別人家的,當時以為很快就會回來接他們,但卻再也無法重逢。片中就有一位當年被留在台灣的日本孩子,一直以為自己是被媽媽遺棄,最後家人輾轉在日本找到母親生前住處,找到她回日本後為女兒申請戶籍的證明,證實了自己非為母親所棄,晚年才終於把心結放下。
留在台灣的灣生,有些終生躲藏
在十多年有關「灣生」的訪查中,曾試過在完全意外的狀況下,遇上意料不到的故事。
一次在新竹演講後,田中實加與工作人員一起去探訪當地街友,送禮物給他們過年,還一起唱卡拉OK,大家都很盡興。這時她留意到,一位街友居然點播了一首很老的日本童謠,大概只有她媽媽才會唱的那種老日本兒歌,於是與這位街友攀談起來,終於揭開了她一直隱匿的日本人身份。原來她也是一位灣生,當年她爸爸離開台灣時,把她和房子都留在台灣托人照顧,卻從此再沒有回來。最後,照顧她的人沒錢了,房子也被收回,開始撿垃圾為生,她辦不到戶籍,沒有身分證,從沒上過學,也不能領救助金,只能成為一名街友。那是一次意外的發現。現在她正努力幫這位街友找回日本的親人(即使已經去世)和戶籍。
另外在台東的演講,都曾有過讓田中實加感動不已的相遇。一次台東演講後,觀眾中有一個男人攙扶著一位老人上前對她說,他爸爸想跟在場的人講幾句話。然後,老人轉身向現場觀眾用日語說:
「我是日本人。我是灣生。我是這塊土地的小孩。」
原來老人是當年不願離開台灣,躲在山裡被原住民保護起來的日本人,只會講阿美族語和日語。他對在場觀眾說,自己終於可以在有生之年,不用再躲藏了,可以向著這塊土地、向著這麼多人說出「我是灣生」這句話,老人說這輩子再沒遺憾了。
一紙戶籍的重要
由於面對的是一段兩邊政府都未有公開的歷史,在幫助灣生的過程中,尤其在一開始為他們找回台灣的出生證明及戶籍資料時,遇到不少困難。
「曾經台灣戶政辦公室的人見到我就頭痛,」田中實加笑說,「要他們查找那麼久之前一個人的日文資料,有如大海撈針,像是去找碴,而且我不肯罷休,總是守在那裡。電子化之後,要找資料就方便多了,根本不需親自去,而且網上還有新舊街道的對照圖,只要說出以前的住址,就能對應到今天的地方,不只找到他們的出生資料,就連當時他們家的資料,都可以找到。不管是誰只要看到這些資料,都會很激動,好像那個時代的影像又回來了。終於找到自己真實存在這塊土地上的證明了,終於被自己日夜思念著的家鄉所認同了。」所以一紙台灣出生地的戶籍本,對灣生來說意義十分重大。
未能公開的灣生故事
在這十五年裡,田中實加走訪了200多位灣生,記錄他們的故事,幫他們找兩地的親人,帶他們回台灣,重訪故鄉。這些千絲萬縷的故事,卻只有一少部份能收錄在書和紀錄片中,還有很多只能一直留在田中實加的腦袋裡。
紀錄片最初拍了22位老人的故事,但最後只有8位同意公開。書籍臨出版前,也還再要刪去了三分一,就是因為有些老人思考再三,最後還是不同意公開這歷史的傷口。一共拍了6萬8千多分鐘的素材,經過非常痛苦的剪接後成為現在110分鐘的影片,還有很多故事沒有公開。田中實加請剪接師把這些最後沒能放進影片中的故事剪出來,送回給每一位受訪者,讓他們的後代子孫可以看到。而這些不能公開的灣生故事,田中實加則決定以小說的形式,寫進《我在南方的家》這本書中。「因為不堪的過去,或者所從事的職業不容許再提起,為了保護他們,所以我以小說的方式來記錄他們不能公開的故事。」該書將於今年6月1日出版,田中實加說,這是她寫的有關灣生的最後一本書。
拍片,是與生命競走
由於考慮到公開灣生的經歷可能會產生的各種風險,田中實加把原定於2008年就要出版的書籍《灣生回家》中止了,覺得還是繼續帶他們回台灣完成心願就好。到2011年,眼看著這些灣生老人一個接一個離世,促使田中重拾出版和拍攝的決心。老人們對田中說:「我們在台灣出生,但很多台灣人和日本人都不知道,我們一個一個即將隨著時間凋零,以後還會有誰記得我們?還有誰知道,我們很愛台灣。」
但還是有很多老人家等不及。有的本來說好了8月去拍,但7月就走了。這樣的事情,都讓田中實加懊惱和傷感。她跟自己說:「能拍多少就拍多少。」像片中的清水奶奶,只拍一半就走了,影片中便出現了為她做的法會。有幾位老人也都等不及看到影片上映就走了。2011年開始籌備,到2015年上映,為應付這幾年拍攝的龐大支出,田中實加甚至賣掉了自己的物業。
始終傳遞愛與勇氣
有人說:「為什麼這段歷史跟我們所知道的不一樣?」也有人指責田中實加「企圖擾亂族群融和」,甚至說她是台獨份子,儘管一直承受眾多質疑,但田中沒有理會,堅持把工作完成。
「這十五年來,我始終想傳遞的,是一個愛的故事。愛可以使所有的困難變得不為難。這些灣生的愛是沒有時間、空間可以分割的,我希望人們在《灣生》這個紀錄片裡,可以找到他們生存的勇氣和力量,可以更好地珍惜人生,把握當下。」
又有人說,為什麼在紀錄片中沒有看到很多灣生苦難的部份?田中實加笑了笑說:「有兩個原因:首先是我把這些灑狗血的部份剪掉了,因為始終想讓人看到的是灣生的勇氣與對地方的愛。此外,其實在訪問中,這些老人講的大部份也是好的回憶,有可能是年紀大了,都釋懷了,即使艱難窮困的日子,也是值得回憶的。像片中富永勝說,人老了之後,記住的都是以前美好的時光,而我的這些好的記憶,都是在台灣。」
「該遺忘的是痛苦,該記得的是,戰爭永遠不要再來。」田中實加語重心長地說。「在前面的十四年裡,我希望讓大家看到灣生這一群人的愛。現在台灣通過了課綱,課本裡也有了這一段歷史,那麼接下來我要做的是,想讓大家記得灣生。」田中實加希望未來台灣能建立起有關灣生這段歷史的資料館,好讓她把手上所有資料都捐出去,讓灣生的歷史被好好地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