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縫下的人

在過去二十五年間,由本地經濟發展數據所見,成果相當亮麗。最近澳門生產總值(GDP)更躍居世界第二,僅次於歐洲的盧森堡,而一水之隔的香港則排名第十五。然而,仍有居民在夾縫中掙扎。有青年正面臨就業困境、單親媽媽面對非本地居民身份、經濟不穩的雙重困況,亦有中風患者及其家庭面對康復資源短缺的情況,生活質素嚴重下降。

繁華背後,如何更好地支持處於困境的群體,讓他們適時得到支援,多一點希望,這是整個社會的課題。

最新官方統計數字顯示,去年(二〇二四)九月至十一月本地居民失業率是2.3%,就業不足率則稍升至1.5%。在眾多失業人士中,九十後的Adam(化名)便是其中一員。Adam在十多歲時出來工作,並於九年前在內地創業。疫情期間回澳工作,卻發現求職之路障礙重重,在最困難時連申請經援亦失敗。

南灣商業一帶的人流。資料相片

南灣商業一帶的人流。資料相片

北上創業 疫情回流
九十後青年Adam:
本地處於「榨取型」經濟
既不請本地人 又壓榨外僱

Adam回顧過去在內地創業的經驗:當時中美關係較好,自己牽線外國公司與內地工廠合作,接到不少外國訂單,「很多外國的工廠都委託我們。他們做設計,我們就在內地幫他們找工廠生產,然後賣回歐美國家。」不過,後來中美貿易戰及疫情的緣故,Adam再做不了生意,無奈結業並回澳工作,怎料回澳後求職處處碰壁。

Adam在澳應徵多份工作後找到一份長期工作,但僅半年後便遭到解僱,原因是僱主要聘用外地人員。不止他,當時公司內還有十幾名本地員工同時遭到解僱。

在反思及總結求職經驗後,Adam認為,現時的外僱政策既減少本地居民的就業機會,亦迫使外僱處於低薪、長時間工作的困境。

部分僱主為了以更低成本請人,視本地員工為「跳板」,當僱主得到外僱額後,就改招聘外僱。

Adam形容,現在澳門處於「榨取型經濟」。部分外國社會面對缺工問題時,僱主或會選擇提高生產福利、減少工作時數等去吸引人應徵工作。反觀本地,在處理缺工問題時,卻選擇輸入外地人員。

他又指,現時外僱政策已推行多年,不僅壓縮本地居民的就業機會,也壓榨外僱。不同地區的外僱,薪資也不一樣,故有僱主便以更低價格去聘請某地區的人員。

他舉例,有內地外僱來澳工作,日均八小時,收取七千多澳門元(下同)的月薪。東南亞或印度藉的外僱,雖然收相同薪金,但工作時數增至10至12小時,「已經是壓榨外僱。」

那麼在本地當僱主,又如何?Adam觀察本地創業環境指,現時部分中小企為了避免倒閉及還銀行貸款,會透過再貸款去維持營運,借新債還舊債。「現在外面有很多中小企,都是靠這些免息貸款、銀行貸款遮蓋著,如果他們一倒閉,銀行就追債了。」

借錢容易還錢難
Adam:我失敗了 連找工作的機會也沒有

Adam在創業時亦曾貸款。在評估過自己還款能力後,他借得不多,加上努力兼職去還債,所以現時已還清貸款。

回想還債那段時間,Adam慶幸在疫情期間外僱不容易來澳工作,所以自己仍找到工作。「我連物業管理、清潔什麼都做,疫情的時候還好,因為外僱不容易來,然後僱主寧願請本地人。」

他直言,青年借貸創業失敗率高,一旦失敗,事主就需要工作去還債,但又因為外僱政策不周全,讓本地青年想找工作都難,「我失敗了,我連找工作的機會也沒有,除非你有一個很大的家庭背景,但這些人是少數。」

Adam稱,除非外僱政策有所改變,否則自己或會離開澳門。

Adam稱,除非外僱政策有所改變,否則自己或會離開澳門。

申請經濟援助有困難

現時為自由工作者的Adam曾因收入不足而嘗試申請經濟援助,但因為他已掛名開設一間公司,就被判定沒有失業,不能申請經援。

他曾向局方解釋,開設公司是因為過去接工作時,方便顧客過數,但社工局職員就說該公司未完全結束。「我申請過經濟援助(4,800元),但因為我會接一些工作,所以我會掛名開一間公司,他(社工局職員)就說我沒有失業。」

他反問,現時沒有被社工局判定為「失業」的本地人,單靠每年一度的現金分享一萬元,又能否支持他們一年的生活?「根本是不能支持的。」

現時的Adam對在澳成家立室已不抱希望,除非外僱政策有改變,否則自己會存錢離開澳門。「真的要走,因為不只是我,我自己身邊有一半的同學,已經移民。」

非本地單親媽媽的多重困境

在澳門有一群媽媽,雖然與本地人共同生活、甚至在澳生了小孩,但由於持有非本地居民身份,一旦遇到家暴、不公平的對待時不知所措,只能在留澳或是回到原居地之間二選一。

Sally(化名)在十年前來澳,曾與一個本地人共同生活。在前伴侶及其家人騙說下,以為生下小孩便會好快結婚,結果對方只是一直瞞著自己,從來沒有離婚打算。期間遇到對方施暴,撫養費亦不穩定,她最後選擇離開伴侶。Sally卻因其非本地居民身份,即使想盡媽媽責任,好好照料一對子女都無能為力。

Sally在社工學者何頴賢的陪同下受訪。何頴賢稱,Sally有兩名子女的撫養權,但她不是本地居民,故要每三個月短暫離開澳門。當Sally回到原居地續期雙程證時,兩名子女暫時被他們的父親照顧,期間曾遭父親家暴。如果要解決留澳問題,Sally只能在本地找到工作,成為外僱。

庇護服務有缺口
子女遭父親打 仍須同住

Sally與前伴侶的關係破裂後,前伴侶放棄子女的撫養權,法庭將撫養權判給Sally,而男方每月應要給她一萬二千元的撫養費,並為她提供住所。

惟對方只提供自己的住所,Sally及子女不得不同住一個屋簷下。在同住的日子裡,前伴侶卻對三人施暴。然而,當Sally因證件續期須離澳時,子女卻須與施暴的父親同處。

被家暴後,Sally曾經透過朋友通報社工,「因為他打我,我跟朋友說後,他幫我找的是社工。」因此Sally的家暴個案只通報到社工局。

最近,Sally因證件問題要返回內地續期,子女只能由父親照顧,豈料竟遭虐打。「我兒子被他爸爸打了,他這樣子勒著他(兒子),掐在半空中的,所以脖子那裡是紅的。」

何頴賢補充指,現時澳門沒有院舍可提供因照顧者離澳「換證」而需短暫入住的服務。「除非兩個監護人都不適合照顧小朋友,才可以緊急進入院舍。」所以Sally的狀況是服務缺口,需要與社工商討,再進行處理。

若要解決Sally的經濟困境,只能讓她在澳找到工作,成為外僱。

若要解決Sally的經濟困境,只能讓她在澳找到工作,成為外僱。

單親媽媽抉擇 撫養費或經援

Sally現時的經濟來源主要來自前伴侶的撫養費,惟對方不是按時支付,這亦使她常面臨經濟不穩的困境。一直跟進家暴個案的何頴賢則指,不只是Sally,其他單親媽媽也常遇到此窘境。

基於務實考量,有社工建議這類離異婦女放棄撫養費,改申請經濟援助,但這變相是由政府去負責一部分作為家長應負的責任。何頴賢認為,這種做法看似解決了單親媽媽的燃眉之急,實際上卻變相縱容男方逃避責任。

何頴賢又認為,Sally處兩難局面,依當局經濟援助的審核機制,若她收到撫養費,就不能申請經濟援助。

在澳找工作或是出路
子女照顧又成問題

另一個困擾Sally的問題就是她沒有澳門身份證。何頴賢表示,大部分人會建議Sally帶兩個小朋友回內地居住及生活。但他們不在內地出生、沒有戶籍,回內地後變相是她的子女在內地沒有身份。

何頴賢又指,政府行政管理審批津貼或提供服務是根據四種身份:永久居民、非永久居民、外僱、旅客。而在他們的角度,Sally持有雙程探親證,在政府行政管理眼中屬於「旅客」。因此解決Sally經濟困境的出路,只能讓她在澳找到工作,申請「藍卡」成為外僱。

只是,一個育有兩名小孩的媽媽,要兼顧工作和育兒更是難上加難。本澳大部分外僱都被要求長時間工作,因此,即使成為外僱,也需要面對長時間工作和照顧孩子的兩難局面。

訪問最後,Sally聲淚俱下,後悔當年與前伴侶一齊,「毀了我自己,但我不想子女步我的後塵,他們都很慘,沒有家、生活在很恐懼的環境,沒有安穩的生活。」

由醫生到照顧者
招漫玲:中風對患者及其家庭是極大衝擊

近年本澳屢次發生照顧者及長期病患的社會悲劇。社會老齡化及相應而來的照護需求,成為社會不得不重視的議題。

為了全心照顧中風丈夫,招漫玲只能暫時離開醫院的工作。然而,澳門在康復服務的明顯不足,使招漫玲不得不帶著丈夫奔走多地,尋求合適的康復治療。

澳門醫學專科學院心臟科院士、澳門復康會、腦康同行協會會長招漫玲分享照顧丈夫的歷程,並坦言,中風對患者的個人生活及家庭造成極大衝擊,難以重新適應生活。

離島醫院自二〇二三年開始試營運,當局認為推動本澳醫療體系進一步發展。相片來源:新聞局

離島醫院自二〇二三年開始試營運,當局認為推動本澳醫療體系進一步發展。相片來源:新聞局

杏林伉儷
與夥伴創辦澳門復康會

招漫玲的丈夫在中風前是一位骨科醫生,於山頂醫院任職多年後,投身於私人診所和私家醫院繼續行醫。

作為心臟內科的專業顧問醫生,招漫玲在日常工作中亦體會到,預防和康復對病人非常重要。當時澳門的醫療環境大多側重於急症的治療,少關注疾病的預防及康復治療。

於是在二〇一二年,她與丈夫以及一群志同道合的夥伴一同創立澳門復康會,通過舉辦講座及展覽,向市民傳播健康知識,提升醫療人員學術素養。

一聲巨響 人生驟變

「突然間一聲響,立即看見他不懂說話,我知道不妙了。」二〇一九年,招漫玲的丈夫突然中風,為了照顧丈夫,她以停薪留職的方式,暫時離開山頂醫院的工作。

她又稱,直至現在自己仍清楚記得丈夫中風的那一天。當天早上,丈夫如常在家中進行拉筋、伸展等運動。突聞一聲巨響後,就見到丈夫已經倒地,不省人事。於是自己與兒子、傭人一同將丈夫送往急症室。透過急救及藥物,丈夫在昏迷十八天後甦醒。

丈夫生病,招漫玲的身份亦須從醫生轉換為病人家屬。她續稱,有很多人可能疑惑,為什麼醫生不能為自己預防中風。這是因為現時的常規檢查無法檢查到所有血管是否有栓塞的症狀。

她以丈夫的症狀為例,丈夫是頸部血管隱性粥樣硬化,導致腦梗塞。但現時的常規檢查無法檢查到頸部血管。

招漫玲又指,中風的危險因素有很多,其中精神壓力、工作壓力都是關鍵誘因。丈夫過去長期處於巨大的工作壓力之下,日積月累,身體不堪重負,進而引發中風。

招漫玲表示,自己將繼續透過澳門腦康同行協會,為中風患者及其家人增加支援。

招漫玲表示,自己將繼續透過澳門腦康同行協會,為中風患者及其家人增加支援。

經濟重擔 中風患者家庭難承受

「一人中風,全家瘋癲。」這是招漫玲形容中風患者的家庭狀況,作為照顧者的她還需面對沉重的經濟壓力。丈夫未中風前,兩人都有穩定收入,輕易負擔各項支出。但丈夫中風後,康復治療費用成了沉重負擔,讓他們的積蓄迅速消耗殆盡。

為了尋求更好的治療方案,招漫玲多次前往香港和廣州等地,為丈夫尋求康復治療,但每一次的康復療程都價格不菲。

過去招漫玲以為自己與丈夫已有足夠醫療保障,因此未額外購買保險。面對巨額醫療費用時,她才意識到保險的重要性。她又感慨道,若當初購買了危疾保險,就不必為醫療費用煩惱。

招漫玲又稱,自己接觸過的中風患者,有一部分為低收入家庭,家人根本無經濟能力將患者送到專業護理機構。儘管政府全數負擔患者的急救費用,但奈何政府補助金實在太少。就算是獲發最高金額的「特別殘疾津貼」,每年也只有一萬八千元。「萬八元夠什麼呢?」

填補服務空白 設立平台
望助同路人

在成為病患家屬後,招漫玲深切體會到,本澳對於中風及其他腦部疾病患者的細緻服務,明顯存在不足。二〇二四年,她發起成立自助護理組織「澳門腦康同行協會」,為促進中風及其他相關病症的病人,提供一個支持平台。

她坦言,現時本澳在康復資源分配上,缺乏針對病情特點的精準康復計劃與專業指導,如腦中風患者的個人化語言康復。中風患者發病後,肢體功能障礙、語言表達困難、吞咽問題等身體機能方面的挑戰,皆嚴重影響其生活自理能力,需要長期且專業的康復訓練。

事實上,政府在資源分配上應更加重視「預防」和「康復」。政府的確投放不少資源在急症醫學上,但在預防醫學方面,即使已加強衛生中心的預防疾病工作,力度仍有待加強。

招漫玲表示,理解到政府要做的事實在太多,自己會繼續透過澳門腦康同行協會,為中風患者及其家人增加支援。當有家人中風,病人及家屬都會很徬徨,面對種種狀況,若有團體提供適當的支援則相當重要。「我這個組織在設計上,不只是(為)病人和病人家屬,⋯⋯只能說,我們如果可以的話,(促成)有心人去幫他們,令他們找到足夠資源,並能夠融入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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