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漂澳人 你還好嗎?

城外的人想衝進來,城裡的人想逃出去。作為一座移民城市,澳門在回歸前後每年都吸收一定數量的境外人口,尤其是來自內地的居民,新任特首岑浩輝及多位政府官員也是多年前從內地移居到澳門的代表。在「新移民」一批又一批湧現時,卻有些澳門人選擇遠走他方。

離開成長地,可能是為了跳出舒適圈、追求更遠大的目標;也可能是在此地壯志未酬,無法適應當中的劇烈巨變。在這個世代下,去或留,離與別,已是日常。值澳門回歸二十五周年之際,本媒邀請三位移居海外的澳門人分享他們的經驗,他們的出走緣自於政治、經濟、生活、教育等多種因素。不論身在何地,澳門人這身份仍在,離開亦離不開。

DQ後的離鄉別井
鄭明軒:難在澳門續推人權價值

三年前,二十名立法會選舉參選人因被裁定不擁護《基本法》及效忠特區政府而被取消資格(DQ)。經此一役,立法會從此失去了民主派的聲音,被DQ的眾人漸漸淡出公眾視野。其中,鄭明軒去年(二〇二三)上旬更舉家移民到愛爾蘭,展開新的生活。

在被DQ前,鄭明軒曾擔任新澳門學社理事長以及前民主派議員吳國昌的助理。「我們從事政治工作或者advocate(提倡)人權等價值,都是希望社會能夠進步,但事情發展到無法以這身份繼續推動。」作為兩個孩子的父親,他同時擔心澳門的未來,認為無法確保下一代能在此地安穩發展,因此選擇到另一個國家再出發。

與部分澳門人一樣,鄭明軒擁有葡萄牙國籍,讓他可以自由選擇在歐盟成員國定居。另外,他曾在英國留學,對英式文化、體制和語言不陌生,因此最終選擇了愛爾蘭,這個與英國關係密切的歐盟成員國開啟全新的篇章。在新環境中,他繼續充當「家庭主夫」的角色,負責照顧兩個孩子的學業和日常生活,接送上下課。「被DQ前後,我在學社的工作也不是特別多,都有時間在家湊小朋友。」

鄭明軒:澳門主流不討論移民

在科技發展、媒體使用模式轉變及資訊碎片化的背景下,鄭明軒認為,與上一代移民相比,這一代人在適應新環境時顯得較為輕鬆,沒有以往「被隔離」的感覺,例如,許多人的娛樂消遣方式是觀看YouTube短片或在Netflix上追劇,無論身在何處,都可以有同樣的生活體驗。

在二〇一九年社會運動及《港區國安法》實施後,香港近年來出現了大規模的移民潮,有媒體預估超過三十萬人移居海外。一海之隔、同為特區的澳門,看似沒有甚麼影響。鄭明軒表示,澳門人口相對較少,社會運動對澳門的影響有限,移民人數自然也相對較少。「在澳門,沒有人討論(移民)這件事,即使可能有數百人甚至一千人離開,主流社會也不會提及,移民者也不會打鑼打鼓去大肆宣傳,所以在澳門這不是一種社會現象⋯⋯但大家身邊應該總有一、兩位移民朋友。」

鄭明軒在去年舉家移民到愛爾蘭。相片由受訪者提供

鄭明軒在去年舉家移民到愛爾蘭。相片由受訪者提供

愛、澳兩地既相似又不同
鄭明軒:民眾能以選票作出改變

然而,移民後的生活就一帆風順、幸福美滿?在新國度定居近兩年,鄭明軒指出,澳門和愛爾蘭之間有相似之處,就是兩地政府同樣「無能」。儘管愛爾蘭的經濟數據表面上表現良好,但一般民眾卻未能從中受益,樓價和租金節節上升,公共財政的膨脹也沒有為社會帶來更好的服務,與澳門近年的境況相似。

然而,從他的角度看,兩地之間的天壤之別是,愛爾蘭有空間讓民眾討論和檢視政府政策的不足,共同尋求新對策。「在民不民主的地方,經濟都會不景氣、受大環境的影響。重要的是,作為一個社會,我們如何共同面對⋯⋯澳門只會希望你不要吵鬧、不要想辦法,只要掌權的舵手表示一切向好,就不希望你提出疑問,新聞媒體也不能有這麼多意見。」

更重要的是,愛爾蘭人民能透過手中的選票對現狀表達不滿。在鄭明軒接受採訪的前一個周末,愛爾蘭剛剛舉行國會大選,在兩百多萬選民投票下,沒有任何政黨獲得過半數席位,但當前的執政聯盟仍有望保住執政地位。相較之下,澳門最近的特首選舉依舊淪為一人參選的小圈子選舉,在四百位選委的見證下,岑浩輝當選為新任行政長官。「愛爾蘭人出名的刻板印象是順從,不會出現很多抗爭行為,因為他們不需要抗爭,可以通過選舉來改變政府。」

無可割捨的身份
鄭明軒:總要有人記得
發生過DQ

提到內地出生的新特首岑浩輝,鄭明軒指出,他與歷任特首不同,並非出身於本地的大家族,而是「另一種澳門人」,這可能會改變過去政府用人唯親、裙帶關係的陋習。然而,他也提出疑問:「他會不會反而更加不用理會市民的意見,或者跟市民的想法存在差異,只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因為他的權力並不是來自於你(市民)。 」

對目前在愛爾蘭的生活,鄭明軒表示,基本的生活功能無礙。「慢慢去摸索、吸收不同地方的(文化),這是一段幾有趣的過程。」當被問及是否融入當地生活及身份認同等問題時,他形容這概念相當複雜,儘管他持有葡萄牙國籍,但基本上沒人認為他是葡萄牙人。在澳門經歷的一切,也成為了他無法割捨的一部分。例如,他和家人現在常常會嘗試烹飪熟悉的澳門菜,「居住的地方會變,但口味不會徹底改變。」

至於兩個孩子,他坦言他們適應新環境的速度更快。「我們在這裡生活,這個國家接受了我們。下一代是否會認同自己是這裡的人?還是混合的(身份)?那就要看他們怎樣認識自己。」

如果澳門的未來沒有太大變化,鄭明軒看不到回歸的理由。「我覺得自己對澳門的貢獻方式被政權粗暴否定,對我個人或者從事相關工作的人都是一種傷害。不能就這樣當甚麼也沒有發生,然後有一日回家頤養天年。」

鄭明軒又希望未來有機會讓大家正視DQ這一段歷史。「如果政府依舊認為這決定是正確的,我覺得(要我回到澳門)是很難的,總要有人記住曾經發生過如此離譜的事情。」

生活便利換生活空間
Kitty:澳門周圍都是人

移民不是近年才出現的現象,不論身在何地,人們一直渴望嚮往更幸福的生活,而不少人移民是為了家庭和下一代,Kitty也不例外。二〇〇八年前往澳洲留學時,她只想順利大學畢業,然後返回澳門生活和工作。如今已組建家庭的她,雖然心繫澳門,但選擇繼續留在南半球,為自己的生活帶來更多空間,也冀為孩子的成長教育帶來不一樣的可能性。

Kitty在澳洲定居已有十多年,目前在當地的慈善機構從事行政工作。回想當初申請澳洲永久居民(俗稱PR)身份的情景,她其實抱著一種「人有我有」的心態。「當時身邊的同學都有申請PR,所以我也想試試,多拿一個護照總不是壞事。」事實上,她完成學業後曾返回澳門工作一段時間,後來為符合申請澳洲PR的居留要求,再次回到澳洲生活。 「經歷了三年的移民監後,我發現自己已經適應了澳洲的生活方式,也不想再回澳門重新來過。」

Kitty工作地方。相片由受訪者提供

Kitty工作地方。相片由受訪者提供

在她看來,兩地之間最大的差別在於生活空間。「澳洲地大人少,人口密度相對較低,生活節奏比較慢且舒適。習慣了這裡生活後,當回到澳門時,會覺得環境擁擠,周圍都是人。」但這種生活模式犧牲了一定的便利性,商店關門時間較早,不是所有東西都唾手可得。「在澳洲,很多(人)都非常重視家庭生活,朋友聚會的機會相對較少;在澳門,只需打幾個電話,大家很快就能出來聚會。」

身為澳洲的中產階級,Kitty每年需繳納超過三成的收入作為稅款,但她意識到,除了醫療和孩子的一些政府補貼外,能夠享有的社會福利有限,因為當地的社會福利主要是針對低收入人士、失業者或難民。

澳洲彷似暫居地
Kitty:思念澳門點點滴滴

目前,Kitty居住在以華裔為主的社區,工作的機構也以亞裔為主。她認為自己「從未真正融入澳洲主流社會」,因為澳洲推崇多元文化的政策,吸引了來自世界各地的移民,「整個環境其實不太需要新移民去融入西方社會的文化。」她亦提到,其工作機構的員工來自亞洲各國,如內地、新加坡、馬來西亞、韓國等,大家一起聊天時,往往會提到自己的國家和文化。

然而,選擇留在澳洲的原因,除了生活空間外,更與下一代的教育有關。Kitty認為澳門的教育模式對孩子的壓力較大。「澳洲更重視孩子的多方面發展,不只是學業,能提供一個較為輕鬆的環境來培養孩子的興趣。」因此,要待孩子長大後,她才有可能考慮回到澳門生活。「經過這這麼多年,我覺得自己彷彿暫住在這個地方。我會時常關注澳門發生的事情,反而不太留意澳洲的(新聞)。也會與澳門的朋友保持聯繫,始終掛著澳門這個家鄉,思念澳門的點點滴滴。」

澳洲煙花。相片由受訪者提供

澳洲煙花。相片由受訪者提供

澳門集會燭光不再
阿H:一切現與我無關

當有人考慮未來或回流澳門時,目前同樣住在澳洲的阿H(化名)近月正式申請當地PR。由於澳門疫後經濟疲弱,立法會參選人DQ、「六四燭光集會」被禁等一系列事件,他對澳門的經濟和政治前景不抱希望,因而下定決心在澳洲繼續人生的新篇章。

阿H的移民軌跡與Kitty十分相似,他於二〇一七年來到澳洲讀大學,畢業後留在當地工作,起初並未打算申請PR,但近年改變了心意。「當初沒有說一定要留在澳洲,直到疫情發生和香港事件之後,我才決定(移民)。」他所提到的香港事件,正是指二〇一九年鄰埠爆發的社會運動,以及隨後的《港區國安法》實施和多位運動參與者及民主派人士被逮捕和定罪。

阿H分享在澳洲所見的生活點滴,例如圖中是白化袋鼠。相片由受訪者提供

阿H分享在澳洲所見的生活點滴,例如圖中是白化袋鼠。相片由受訪者提供

阿H不願多談香港的社會運動及變化,但他分享自己一直關心澳門社會時事。未到澳洲前,他曾出席每年在議事亭前地舉行的「六四燭光集會」,並參加了二〇一四年五月的「反離補法」大遊行,當年超過萬人走上街頭及包圍立法會,抗議離任官員的豐厚補償金及刑事豁免權,創下了澳門自一九八九年以來規模最大的示威活動。

如今一切已成前塵往事,澳門「光輝五月」不再,漆黑中的燭光也不再。「澳門這幾年的狀況依舊,被禁入境的人依然被禁,集會仍不被允許,兩個人都不可以集會。」阿H指出,「對於我這位移民的澳門人來說,一切都不重要,都與我無關,因為我不打算回去定居。」

澳洲最低人工冠絕全球
阿H:經濟前景勝過澳門

另一個促使他移民的決定性因素是澳門經濟疲弱。他表示,澳門的薪資待遇無法與往日的輝煌相提並論,而澳洲的最低工資在全球名列前茅,麥當勞的員工起薪便達每年五萬澳元(折合超過25萬澳門元),其在澳洲的朋友年薪普遍也介乎8萬至12萬澳元(折合約40萬至60多萬澳門元)。相較之下,他在澳門的中學同學為銀行打工,入職月薪僅1.2萬元,即年薪14.4萬元。「最近聽朋友說,有澳大畢業生的工作,月薪只有八、九千元。」

目前,阿H的家人仍在澳門生活,雖然他們一直希望他回流澳門發展,但並未強烈阻止他移民。反而其父親早前到澳洲探望後,對這個國家有了新的體悟。「我爸爸是個很傳統的人,總以為世界各地的經濟狀況和澳門及內地差不多,但他早前來到澳洲後,發現這裡的人生活和消費如常,儘管經濟沒有以往好,但仍然比澳門及內地要好。」根據阿H的理解,未來其家人可能會有更多時間來澳洲旅遊休假。

阿H 閒時會去釣魚作消遣,圖為澳洲出阿名的藍鰭吞拿魚。相片由受訪者提供

阿H 閒時會去釣魚作消遣,圖為澳洲出阿名的藍鰭吞拿魚。相片由受訪者提供

愈來愈多人想移民?
阿H:要走就走

阿H目前居住的城市較少澳門人,但有不少來自香港和內地的面孔,並且這一趨勢與日俱增。「愈來愈多內地人因為政治等因素希望移民到澳洲,雖然他們不會說出口,但你能察覺到。以前我剛來澳洲時,未見過內地人對移民的渴望如此強烈。」最近,他身邊也有兩三位澳門朋友向他諮詢有關移民澳洲的條件及當地的現況。

此次訪問以安全性較強的通訊軟體Telegram進行,原因是阿H擔憂被監控,也猶豫於應該披露多少個人資料,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煩,被秋後算帳。原來,移民不代表與澳門完全割捨,遠離一切煩擾。

對於澳門當前的情況及前景,H只是概括道:「要走就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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