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暗坑裡敲起的空谷回音—— 一個移動劇場的民主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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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黑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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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23年12月11日 1:01

安康接待室

一個城市的地景,隨著政治與社會環境的轉變而往往出現明顯的改變,一些曾經有著特定功能的場所,也會隨之轉變用途,而一些曾有著重要政治意涵的場所,其轉變可能更是意味深長,甚至作為其中的歷史見證而重新建立其價值。

位於台灣新北市的安坑輕軌終點站是一個甚為偏僻、有點像郊外的地方。這裡通常沒有太多人下車,附近也沒有熱鬧的商店與食肆,要走一段路才可以到達有人居住的地方。從車站走路大概8分鐘,會到達幸福里。上一個小斜坡,有一道沉重的大鐵閘,平時總是關上,貎似荒廢已久的機關重地,這裡就是名為「安康接待室」的地方。這個地方建於1973年,曾為台灣白色恐怖時期審問政治犯的基地。

安康接待室內旳牢房走道。

類似的在台灣戒嚴時期用來關押政治犯的軍事重地,台北就有好幾個。位於台北景美的「白色恐怖景美紀念園區」,原為「新店二十張景美軍事看守所」,為軍事、政治、治安案件之審訊、羈押場所。有許多政治受難者曾在此看守所遭判刑,判處死刑或是短暫羈押後轉往綠島或台東泰源監獄服刑,這裡現在是人權博物館的文化園區,成為展示威嚴時期的歷史以及推廣人權教育的場所。

曾於戒嚴時期用來槍決政治犯的刑場馬場町,現在已經改成了「馬場町紀念公園」,是河濱踏單車的好去處,晚上騎車經過時風總是很大。

這些地方都作為昔日極權時代的見證而被保留下來了,而「安康接待室」就是目前剩下唯一完整留存原貎,還沒有被完全修復、轉型,也還沒有完全開放予公眾的不義遺址。

「安康接待室」曾經是白色恐怖時期的調查局、警備總部審訊刑求政治犯的地方,解嚴後曾為調查局的倉庫,然後遭到廢棄。到了2022年,新北市政府把這裡指定為古蹟,由國家人權博物館開始進行修復活化。這個惡名昭彰的黑色所在,同時也是銘刻著歷史真相之場域,將開放成為另一個歷史與人權教育的場所。

就在「安康接待室」即將開放之前,在十月的一個周末(10/28–29日),台北的「差事劇團」在此進行了一連三場的演出《暗坑囈語》,以「移動劇場」形式結合Chito導航系統,讓觀眾初次以觀演的方式,聽著耳機導航,從輕軌車站,一直慢慢步入歷史現場。

《暗坑囈語》演出劇照(相片由差事劇團提供)

觀眾現時觸目所及之處,都是一些仍然十足廢墟一樣的建築物,發霉斑駁的牆壁,暗不見五指的牢房,佈滿鐵鏽層架的檔案室,建築之外則是野草漫生的荒地。這個空間彷彿仍未能走出歷史的迴圈,以自身的敗壞召喚著人們,把過去掩埋的一頁掀開。

演員只有兩人:狂人與啞女,一老一少,他們是來自不同政治背景的兩代人。狂人是以前曾經被關過在這裡的人,現在成了這裡的保安員。成長於我們這個時代的啞女則身分不明,只知道她的爸爸是狂人的好朋友,但似乎下落不明,只留給她一袋東西。當觀眾隨著狂人帶領,逐步走入破爛的房間,儘管牆上的隔音板已經剝落,粉碎一地。然而,這裡曾是與外界絕緣的偵訊室,任何聲音都不會被聽到。此時,演員搖起手中燈具,殘影佈滿密閉的空間;另一飾演啞女的演員奮力敲響手中的鐮刀、鐵鎚,不斷發出刺耳的聲音,又向人們展示背包裡柯勒惠支的木刻版畫《母親們》。這些都是父親留給她的唯一遺產,是農民、工人,也是那個時代進步左翼知識分子的象徵。

《暗坑囈語》演出劇照(相片由差事劇團提供)

在瘋狂的年代裡,除了政治人物、知識分子,還有許多不知名的工人、農民被莫名關押審訊,甚至遇害。這些被歷史輕輕帶過的人物,未息的靈魂彷彿引領著啞女的步伐,在空室遊走,敲打已經空無一物的牆壁,企圖照亮沒有人想看到的歷史殘漬。

誠如狂人在開場時面對每一個觀眾這樣說:「在口罩遮掩下的一雙雙眼睛,瞳孔裡全有著『民主』兩個字」。畢竟到了這樣的時代了,凡發生過的似乎皆可被言說的時代。然而,是否還有些什麼是「沒辦法說清楚」的?那位說話很大聲的狂人,想說卻無法言說的年輕啞女,這兩位設定如此分明的演員,是否代表著在我們所身處的時代中,在當代自由社會的框架下,還有著什麼並不那麼理所當然的事情?或者有著什麼無法解脫的困境?狂人又說:「想起來,關人的、被關的,都是為了兩個字——民主。」那是歷史的弔詭,在整個演出當中,這兩個字,彷彿就是牽連著歷史的線,把觀眾一直往下,引到彷如地下室的牢房、檔案室,讓觀眾進入歷史思辯的漩渦之中。

《暗坑囈語》演出劇照(相片由差事劇團提供)

哈維爾曾殷切地提醒過人們,那本在1978年寫下的《無權勢者的力量》,好像已經預示到今天的後極權時代,可以如何把人們籠絡與編進由謊言與假訊息所操作的權力結構之中,讓人們在日常生活中無感地被扭曲、被擺佈,而且周遭可供操作的籌碼很多,「民主」也可以是其中一個。就像狂人所提到過的,「民主」不只是個「好東西」,在他頭上的光環也可以是脖子上的緊箍咒,讓人動彈不易。

叮叮咚咚在空室裡盪起的回音,還有狂人的沉思與叩問,可不盡是狂妄之舉,在不義遺址所進行的這一場演出,不止是把過往的歷史「活化」,把悲劇「重現」而已,而是把焦點扣到當下,讓生活在無忌諱的自由時代的觀眾,重新拾起歷史留下來的、這時代該有的反覆詰問與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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