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日常想像的銀齡者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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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黑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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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23年05月10日 20:20

《新營_海鷗》劇照

最近似乎契訶夫很紅,有關《海鷗》的浪潮一波接一波。四月在台北牯嶺街小劇場上演的一齣名為《新營_海鷗》的演出,卻有讓人耳目一新的衝擊。

首先它衝擊的,是對已知文本的敍事脈絡整個背離以外,更重要的,是藉著契訶夫上世紀初的孤獨靈魂,企圖解鎖這世紀無邊的荒誕與寂寥的生之幻夢。

再次的投射,再次的借喻,以老去的身體,以大半生累積而來的經驗值。

 因為這次參與演出的,並非一般所見的演員,而全是由上了年紀的一群銀齡者。他們都是來自台南新營地區的中老年人,大部份已退休,戲劇活動是老年期的休閒娛樂之一。大概是抱著消磨時間的心,再加需要一點強健腦袋身體的群體活動吧,或總有部份老人是抱著這樣的心態來接觸表演藝術的吧,然而新營文化中心的人員,卻沒有把老年戲劇設定成民娛康樂活動那麼街坊。

這一批銀齡演員自2019年開始參與由新營文化中心籌辦的、受邀擔任牯嶺街小劇場館長姚立群所帶領的表演工作坊。在連串的教習當中,他們每年也皆會在新營文化中心上演一檔全新的戲劇演出,筆者有幸目睹了連續兩年的演出。隨著演出的層層推進與深入,這群演員也投放愈來愈多,演出愈來愈有趣了。

但始終,人們對於老年演出者的期待,總是多少抱著一種打了折扣的「有做就好」心態,也不會對內容有太多計較,而對於表演的思考,往往更是稀薄。似乎老年本身,就是一個畫地成牢的圈圈,把人給牢牢套住,不需接受審視,只需贏得一定的注意就好。但也許這樣的想法,正正就是一種「年齡歧視」的心態。有時候正是因為自己也不自覺的帶著一點這樣的心態,所以總是有點不太自然地進入其中,甚至失去要去談論的座標。

《新營_海鷗》劇照

今年再看這一群銀齡演員所進行的《新營_海鷗》,以上所有前設都消失了。他們沒有要去扮演什麼角色,因為「角色」已然不復存在,他們甚至連「演」都沒在演,因為他們的「演」化成了經過細密的細考、反覆推敲而生成的「行動」,選擇了以「行為」這種更形強烈和基進的藝術形式,離開了敍事舖陳與陷阱,踏入了更為抽象的表達之中。有些演出是個人完成,也有一些是由2、3個人一起來完成。從選擇空間、形式、內容,都是他們自己的作品。我看得實在驚詫,感覺演員好像換了一批人似的,形神俱光彩奪人。

這一次銀齡演員們是透過了幾位不同背景的藝術家:江源祥、李本善、王詩琪、羅婉瑜與許正平的帶領,透過由物件劇場、行為藝術、環境劇場等教習過程,集體完成的環境劇場作品。

他們所呈現的、已經不需要再以「銀齡」去介定了,他們是素人,也是演員,他們更是新的自己。所謂的「新」,是他們對於表演藝術,或者藝術本身,又往前跨了一大步,在以前的基礎上,開始建立自己的語言了。

這樣的跨越與理解,是驚喜的。

 

一開場即是這群老演員,穿著帶點戲謔成份的華衣美服在長枱四周穿梭,端出拿手好菜,邀請觀眾一起吃喝的場面,真實而熱鬧;他們邊吃邊說笑,就像平常生活中的任何一次相聚宴會。以長桌上的聚餐點出契訶夫筆下中產階級的無聊與無知,作為全劇的開始,是點晴的一幕。然後,演員們慢慢離開長桌,也離開了本有的敍事框架,把觀眾引去不同的空間,觀看各自設計的段落。敍事在此斷裂、分解出多層意義。

《新營_海鷗》劇照

有人開始把公事包、西裝外套拿出來,進行儀式上的填滿,意義上的折叠;有人把許多生活物事製成符號,把喻意穿插,嘗試重新界定自己的身體;有人把大家引到外面馬路上,製造不同的觀看之道,一位老太太在樓梯頂吹泡泡,陽光剛好打在泡泡的邊緣上,而她渾然不覺,姿態又添幾分虛幻,是違和感造出來的超現實。

演員們著裝、異化自己的身體,進入一種儀式之中,自由地使用著物件,製造著符號,如此專注,把觀眾完全吸住,即使過程中我們在劇場裡跑上跑下的,也不覺得累。

有人在大堂展示著日常家務事,主婦一邊彈著練習曲,突然轉成狂烈音符,在溫和的底色中暴走起來。把不同的材料剪貼拼貼,對於日常底層的掀露,不留情面,個人對此的投射與批判,對觀者是具衝擊力的觀看經驗,對演出者可能是更有份量的反撲。

《新營_海鷗》劇照

演出中所呈現的尖銳性與獨特性,是來自演員們對生活的檢視與點撥,以具挑戰的手勢反擊和投擲,這是在任何年齡階段都不容易的回望。因為年齡的累積,這種層積的生命狀態得到毫不修飾的呈現,那種真實非常好看;而演出者通過藝術的教習,發展出更多思考與嘗試,也打開了不同局面,這種轉變真的很奇妙。

我相信所有的段落,都是經過反覆捶練而成的。愈是看起來自由的表達,愈是需要思辯與討論。因為自由不一定是成立的,它也可以非常糟糕,鬆散與破落,虛有其表。我想表演藝術與其他藝術的有趣與可貴之處,也正在於此。在反覆的自我檢視中不斷的衝擊與按摩著你的腦袋,讓你變得更有彈性,在日常之下找到超越的自由,有時可能去到連自己都想像不到的地步。年齡並不限制心智的延展,也不限制對於慣性思維的跨越,這些限制常常是自己給自己設定的圈套。

這一齣銀齡者的演出,跨越了一直以來對於中老年人劇場「就只能是那樣」的設定,或者甚至對中老年人的想像。無論是哪一種表演形式,觀念的轉化都要來得更重要,也更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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