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亟待解放的母體–《陰性》及其相關

澳門文學作品《陰性》是一部以書寫女性成長、成為母親所經歷的女性困境為題的小說。

要說近年最為人熟悉與關注的一本描述當代女性壓迫的文學作品,可能很多人會以韓國小說《82年生的金智英》為範例,這是一部描述女性在社會及家庭結構中所遭遇的壓迫與困境的作品,題材的尖銳性與普遍性使這本小說很快被拍成了電影,並且相當賣座,在父權意識高漲的南韓社會中實在不簡單。這也與近年許多韓國作品,包括文學、劇集、電影等都毫不忌違地觸碰社會尖銳議題有關,使一些長期陷於困境中的人物與事件有機會被大眾注視,不易形成無助孤島。其實近年還有許多以女性為主體的作品均打開了書寫女性的新視角,在我們身邊,就有一部澳門文學作品《陰性》,以書寫女性成長、成為母親所經歷的女性困境為題的小說。

雖然女性經驗與性別意識不一定會同時存在,許多描寫女性經驗的作品不一定具有性別意識,《陰性》在這方面,比較接近前者,比較像是一部以陰性書寫(écriture féminine)紀錄女性自身經驗的作品,當中包括大量女性成長中身體、感官及女性處境的刻劃,尤以進入母親階段的女性為主體來進行書寫,這些都可說是張健嫻這本《陰性》小說所具有強烈自覺的特質。

雖然以描寫女性作為母親的經驗為主,但小說中也不忘對女性在現實中遇到的不合理與壓迫提出批判。

身為一個女人被另一個女人以喝令的語氣指示,她有種前所未有的、絕不想自己生為女性的羞辱感。阿夜從小就覺得最有能力羞辱女性的,一直都是女性。(P.76)

這些零碎的經驗往往埋藏於女性的日常生活中,不易被察覺,更少有以性別方式來檢視,在這點上,《陰性》仍保有其敏銳的性別意識視角。

女性一旦成為母親,除了身體上的明顯變化,還有許多重要的改變,是足以影響整個生命歷程的。如與外部世界聯繫的漸漸剝離,或者偏離原來航道,轉入一個狹小得多但可能更為複雜的半封閉系統當中,如過往很多有了小孩的女性需要放棄工作來照顧小孩,或把工作性質改變,轉成在家工作等,不少婦女因此而失去個人在社會上的位置,喪失原有的競爭力與優勢。書中寫到女主角阿夜在確定懷孕後立刻決定辭去工作,這看似是一種選擇的自由,甚至是有條件的生活才會有的選擇,但背後其實也是所謂「女主內」這種社會觀念所導向的結果。「而她自漸漸與世界的這一邊脫離聯繫,自願與非自願兼而有之。」(P.63)

公園內玩耍的小孩。

而社會從不會要求男性這樣做,只把「照顧孩子與家庭」視為女性必須要有的責任,或將其化作「美德」推而廣之,卻從沒有檢視背後的性別不公問題的嚴重性,如何對女性生命造成影響,如何成為女性身上無形的重壓。時代當然不同了,現在多的是同時身兼工作與家庭的女性,但社會對女性的觀念卻其實沒有很大改變,照顧家庭與孩子的責任仍多傾注在女性身上,女性只是被工作、家庭與孩子擠壓得更為勞累而已。

照顧孩子是個有始無終的任務,西西弗斯把石頭推上山頂的希臘神話一樣,孩子好不容易哭著抱到睡床上,一睜眼又連著奶水尿布的滾下來,雖然他們萬般不願意把寶貝孩子想成是巨石,但是他們不知能力不足還是為人父母都一樣?生活漸漸變成慢性的拖磨,一點一點地壓著肩椎和腰椎。(P.63)

外部世界與生活的擠壓或許仍較可見,然而《陰性》的視角更多地轉向女性、母體自身的問題。尤其成為母親後的女性,因處身生活的高密度與瑣碎無窮,很難再把焦點放在個人內在生命,更無暇檢視每一知覺器官所蘊含的細微訊息。

但《陰性》卻逐一陳列作為女性所要承受的,生育與流產是其中主要切入點,皆為女性無法掌控自身、需要獨自承受的極級痛楚,這些過程猶如死亡過後的重生,需要逐一跨越。如成長過程中生理期的經痛,懷胎的孕吐、壓力、疑慮,產檢的不安,生育時的十級痛楚、陰道撕裂,生育後的乳房腫脹,餵母乳的難以休息,照顧初生兒的惶恐、不安、疲累⋯⋯極為細緻的書寫,把女性生理與心理歷程,鉅細無遺地坦白展開,沒有過度、乖張的陳述,只為了把每種感覺逐一確認。這樣的確認,就是對女性自身的無比尊重與諒解。

她突然覺得有一分苦澀,為了不明所以的原因,究竟為了自身的處境,抑或為了天底下的女性。(p.89)

但那些仍只是外部身體所承受的,內在的壓力才更難言,尤其養育孩子期間不斷的自我質疑,相信也是許多父母曾有過的不安。

養育小孩就像同時在療癒父母的內在小孩…….讓為人父母者,重新愛上自己一次。

但我其實極端的害怕,害怕我自己。

害怕自己滿身的缺陷難以克服,害怕我自身殘缺不全的幽暗之所在,經由我的血肉我的基因,更甚者,經由我的育養與行為,把苦難傳授於你,要你莫名承受我的一切無明之處。(P.110)

書中女角在經歷流產之痛時,也寫下懷第一個孩子的育兒日記,生命的存有與失去同時並列。

書寫女性生命困境也並非盡是苦澀,相反地,書中那稱為「鍵入者」的象神,與隨時準備辭職的婦產科醫生,為全書滲透了幽默豁達與點點魔幻的筆觸,建構了另一些從自身羈絆中釋放的象徵與路徑。

《陰性》有如一具內窺鏡,或如伸入體內的掃描棒,把種種女性生命的不適逐一以書寫檢視,又如解剖般冷靜,彷如帶著全知視角靜觀一切,同時卻又無比詩意感性。作者談及更多的是對生命的尊重,理解與敬畏,這是經歷了流產之痛後迎來的解脫與釋懷。沒有人能操控、支配任何生命,生命的本質該是自由,對作為生命孕育者的母體,在經歷自身傷痛後展開更宏觀的生命意象刻劃。

相隔著肚皮以下的深黑的「內在」所發出,一種類近山風吹過深深洞穴的迴響,彷彿有股自生命最初起源的時候即已存在,經過千萬年的吸吐輪迴,仍然流傳吹到今天這一刻,那是在由血所埋藏的幽黑裡頭,自己呼喚自己所產生的回答。阿夜傾聽著那個聲音,感覺自己全身赤裸地站著面向某個原祖而雜草叢生的巨穴,腳下全是她自己的體毛,她所吐出的氣息又返復回來呼叫,以一種抽象的方式呼喚她的名字。(P.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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