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光中捉緊片刻真實──專訪孔慶輝談創作

藝文爛鬼樓

文:何日君

網址:https://aamacau.com/?p=101731

時間:2023年05月30日 1:01

《海鷗來過的房間》 (下稱《海》) 在澳門落畫後的周日中午,天陰陰,下著綿密的雨。與導演孔慶輝相約在鵝眉街一間書店咖啡室,當日他身穿一件全黑衛衣外套,背後有隻畫風可愛的老虎圖樣。詢問之下,才知道這是《海》獲選放映的第52屆鹿特丹影展的紀念衣。有留意的話,會發現孔導不少謝票場、專訪照片都是同一著裝。

我們踏著雨進入書店後,先讓孔導拍張訪問相。連番受訪的他,似乎已駕輕就熟,非常配合。《海》不同地區上映期間,好評連連,他與團隊亦馬不停蹄接受訪問及宣傳謝票。甲流初癒不久的他,在這次訪問前,仍為《海》最後的放映場次謝票。

拍照時他走到書架前,先摸摸看看,然後在芸芸書中,拿起村上春樹的《身為職業小說家》,興致勃勃形容這書很正,說:有不少作家寫了一兩部優秀作品後就無以為繼,但村上在書中自述如何規律地持續創作,不忘自嘲道「我們創作時就讕浪漫,時時日夜顛倒」。閒談中,孔導的話題始終離不開創作。

《海鷗來過的房間》導演孔慶輝

光影中何謂真實?

就如《海鷗來過的房間》,無論在拍攝形式、故事、角色的設定上,始終不斷詰問創作為何,以至如何在虛構中透顯真實。電影中,從事地產的業餘作家周迅生,在自我質疑與靈感枯竭之際,通過偷窺他的房客、年輕演員何一唱,把他寫成小說中的角色。現實裡,一直追求真實的孔慶輝,也讓現實中的人物如劇場導演、演員、地產中介等走進電影中,將他們日常的種種想法、即興中的反應,以近似紀錄片方式拍攝下來。

「周迅生不知道真實是甚麼,或者他質疑嘛,最後用了一個好笨拙的方式,就是用攝影機去看著他們,嘗試在觀看過程找到真實的東西,而對於我來說,我最後借用了這種方式。」

作家這角色,某層面上就是孔慶輝的自我投射。他也毫不忌諱地指出,他以鏡頭去捕捉真實的時刻,去滿足在創作上呈現真實的渴求,從而覺察和揭示自我。「那個偷窺攝影機有時未必純粹是觀察人,它有時更似一個自我觀照,觀照自己內心的一個過程。」從這方面來說,他與作家這角色是高度連結的。不過,這僅是電影的其中一個面向。

孔慶輝形容,自己也經常遊走於兩個主角,同時也以創作者切入故事,後期亦代入觀眾的視角,在不同層面之間探索他們的關係。在角色設定上,作家與角色,偷窺者與被看者、表面上是前者操縱後者的權力關係,而《海》的電影語言所呈現的,更多是看與被看之間的曖昧性,「表演」是電影當中的核心命題之一,片中何一唱透過IG直播、戲中戲的演出,甚至後來成為作家周迅生小說中的男主角,通過表演塑造自我與他者的關係,過程中也empower被看者。

《海鷗來過的房間》於4月13日至5月7日在澳門上映了多個場次後,5月11至14日也於香港時代廣場英皇戲院特別放映。作品亦曾入選荷蘭及新加坡的電影節。 相片來源:《海鷗來過的房間》Facebook專頁

曾經也是劇場演員的孔慶輝,對於表演也經歷過不少疑惑與反思。「演員是比起平常人更加需要知道甚麼叫真實、甚麼叫扮演,他需要去區分,他要知道放幾多自己入去,哪部分是角色沒有的,哪部分是屬於我自己。」談起表演時孔滔滔不絕,最後他點出創作的原點,就是角色與演員自我的幽微區別。他帶點狡猾地笑說,「當你演一個角色,有人會說,喂,嗰個都唔係角色,係你嚟嘅,但你又知個角色唔係我咁?」

然而,一般觀眾既非作家,也非演員,探究真實意義何在?

孔慶輝說:「在互聯網時代,大家好習慣用一種虛擬的身份,譬如IG可能有好多個帳號、每個帳號有不同的自己,你會覺得是一種玩法,或者是一個選擇,但我感興趣的是,當人在不知不覺間,慢慢模糊了這條界線,而不知道自己原來正製造一個景象──扮演一些自己想成為的角色。」

當社交平台的限時動態、直播成常態交流,人們會在意有多少人觀看、他們是誰、「我」如何被眾人觀看,當代人的存在形態確似一個被賦予的角色,同時也是自己的創作者。

孔慶輝更深入地道出:「人有時未必可以意識到自己被賦予了一個角色,就如你是一個澳門人,甚麼為之澳門人,就算現在有些人寫劇評,一開始就說這很不澳門電影,沒有大三巴、葡京,但他寫時就不太意識到前題是,他覺得澳門電影就是這些,或者應該是那些,我覺得這種無意識是最有趣。」他總結道,其實這部電影背後也是探討身份認同的問題。

相片來源:《海鷗來過的房間》Facebook專頁

壓抑的人  壓抑的城

談及身份認同時,性別議題也經常拿出來被討論,不過澳門社會取態一向低調保守,被市場界定為同志電影的《海》,坊間甚少談論兩男主角性取向的處境問題。對此現象,有評論形容澳門是「深櫃城市」。孔慶輝想起謝票答問環節時的「好笑」經歷,「有個男仔話,我估唔到你套戲咁激架!我好多位揞住隻眼睇,唔敢同啲朋友講佢睇呢套戲呀。」他當時心想,不是吧?所謂的情慾部分也不過是接吻,但孔認為這件事很「澳門」。

他回想當初構思同性戀的角色設定時,想到過去不少的同志電影已將壓抑「講到唔講」,但他不得不將周迅生寫成「深櫃」、「形婚」,否則就不像澳門,「澳門就係保守到好似拍粵語殘片咁」。至於另一角色何一唱則較為複雜,「他似乎並不想定義自己,也未必知道自己是如何……他的觀念裡,愛一個人無關性別,或有人愛他,就喜歡他吧。」

LGBT+社群中,的確有部分人對性別認同或性傾向是有疑惑 (Questioning),而澳門彩虹的同志調查對象當中,LGBT+人士暫時只分類為 (男和女) 同性戀與雙性戀。直至2019年,澳門14%性小眾有自殺傾向,而男同性戀佔近兩成;他們比其他性取向感受到的歧視更高 (10分最高,他們有7.43分) 。撇開冷冰冰的數字,諸如同志酒吧這類社交場所,一向以世界級旅遊地市自居的澳門,在互聯網搜尋的結果是:唯一一間同志酒吧已結業。有學者曾形容性小眾在澳門是「隱形社群」。

孔慶輝說,我覺得同性戀,尤其在澳門,是一個時時刻刻問自己甚麼是真實,或如何誠實地面對自己的觸發點。他也曾經擔心,有同志看這部戲時覺得不寫實,但目前反應「還好」。

他也認同,選擇這個設定,與他對同性戀的一個浪漫想像有關。《海》的監製曾跟他提及一個希臘神話──俊美的納西瑟斯在湖邊看見自己的倒影後,從此愛上自己,無法離開,終於鬱鬱以終,死後化為一株水仙花的故事。

相片來源:《海鷗來過的房間》Facebook專頁

雖然納西瑟斯的寓意普遍被解讀成「自戀」,其英文詞源(narcissism)也來自納西瑟斯這名字,但孔導看到的是對「世上另一個我」的純愛意象。「他 (納西瑟斯) 不意識到這是自己,這種描述同性戀的狀態,畫面上就已經覺得好美,所以這部戲一開始個基調已是同性之間的愛情,作家在追尋真實、從而愛上自己筆下的角色,整個狀態、意義都好吻合。」

講到澳門人壓抑、侷促的狀態,電影中疫情的情節,也呈現一種密不透風,人置身其中無能為力的氣氛。孔導指出,疫情元素的加入部分原因是基於預算問題,除非整部戲不拍外景,但疫情亦不能純屬是背景,「我覺得有幾樣野,包括人與人之間的隔膜、『隔離』這件事,他們(兩主角)是隔離房嘛!(笑) 不是搞gag呀,他們真的有自己的空間⋯⋯以及每個人面上帶著一個類似面具的東西(口罩),我覺得跟演員的本質很像,即他會很安心地躲在面具後面,可以安心做好多平時不會做的事」。

然而,壓抑去到盡頭,會是一發不可收拾的情感釋放嗎?孔慶輝的取態明顯悲觀,電影最後部分的情慾戲,周迅生不得不面對自己情慾時,他的身體反應竟是不舉。孔慶輝形容「都好寫實」,也是「象徵」,他沉默片刻後說:「那場戲是互相給予對方一個抒發的出口,打完飛機,以為自己抒發了,但一切如常,他也沒有出櫃,我覺得這是整部戲入面最澳門的狀態。」

相片來源:《海鷗來過的房間》Facebook專頁

生活在人際關係網絡緊密的澳門,他人的目光似乎是無可迴避的地獄,帶著假面具做人猶如遊戲規則,澳門人對於一些較敏感的話題,如性別議題的討論,不難理解會出現真空狀態,要打破這種悶局,並非一時三刻做到,但了解自己,辨認真偽,每一個人都可以做,千里之行,始於足下。

種種靈光的瞬間

孔慶輝長達八年的創作歷程中,對於真實的執意追求,也為他開出了一條屬於自己的電影路,而《海》亦開創澳門電影史的新記錄。不過,這條路並不易走,孔慶輝談起拍攝過程,也抹一把冷汗,他形容,在沒有劇本下,慶幸自己可以持續保持最開放的狀態,所有現場發生的事都很alive,他甚至說,若要他重新拍過該片,未必可以捉得住所有靈光。《海》依靠即興創作完成拍攝,為一般電影工業化的製作模式開出一種可能性,惟他坦言,這種集體創作的方式是一把「兩刃劍」,對於一些崗位是非常不公平,例如製片、美術,要事前準備更多;或者對於攝影和演員,也未必是最好的創作狀態。

會選擇這種拍攝模式,也基於現實條件因素的考量,「因為低budget ,我們八成都在一間屋內拍,所以才可玩呢樣野 (集體創作)」。但他強調,這模式有別於港產片常見的「飛紙仔」(編劇在現場即時寫對白),他認為,飛紙仔是根據文本,加上導演現場的處理,再配合現場環境去做,而這次拍攝不論演員還是攝影師,都拋出自己的idea,但前提是,個戲不可以有太強的文本和情節之下,才有空間去嘗試。

在孔慶輝眼中,一道從窗外灑進客廳的光、一隻困在玻璃窗飛不出去的烏蠅,也是說故事的好素材;有時演員百無聊賴的好奇窺探,也隨時啟發他改變劇情的路向。他也分享拍攝的一件趣事:飾演何一唱的林上,因劇情需要,排戲時表現不佳被劇場導演「抦」,但拍攝前沒有人告訴他要「丟本」,藉此捕捉他的手足無措,情形有如在拍「整蠱節目」!不過,孔稱讚林上是聰明的演員,很快意識到他的意圖,電影最終採用的是第 5 鏡,是他憑演技重現真實反應的版本。但換個角度看,孔導的確擅於幫助演員掌握真實的感受。

孔慶輝談及這種創作形式的有趣之處,似足「大細路」難掩興奮神情,不過,觀眾的接受程度也是他的顧慮所在。「有些觀眾不喜歡,會想看很 (多) 情節的電影,這套就比較……有少少是藝術電影,你可以在裡面找到很多自己的解讀,好像看一幅畫般,每個人看都不一樣。」他話鋒一轉:「但好難的,你要打破大家好多對電影的固定印象,若想挑戰一下電影可以是怎麼的形式,那就注定是小眾囉。」

「但這也是你的取向吧?」

「是。」他爽脆地說。「我覺得作為第一套部電影是要做些──至少大膽些,實驗性強些的電影。」

「我可能下一條 (片)會拍啲靠近返大眾嘅野、 節奏快啲。」他笑著說。

「係咪㗎?」

「係㗎。」

 

 相關連結:

本地電影《海鷗來過的房間》於香港國際電影節獲獎(2023/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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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門電影《海鷗來過的房間》獲金馬奬三項提名(2022/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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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地短片《撞牆》入圍金馬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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