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Criminal Investigation 》在攝影分類上被歸類為犯罪類的攝影紀實作品,由一個任職於雜誌的攝影師接受委約拍攝,以一宗謀殺命案的偵探過程作為主軸,並在所拍攝的1000 多張照片中精選了40多張輯錄成書。單看介紹,就讓人覺得這本大概是一本平常不過的紀實攝影集,但書中卻有一些特點,讓這本作品能夠超越一般紀實攝影集而值得討論。
在這裡,先讓我們簡單地回顧這起被後世稱為「水戸千波湖肢解案」的案程與攝影書發表的過程。1958年1月14日,在日本茨城縣千波湖邊,一具身份不明的男子裸屍及殘肢被發現。裸男的鼻子被割走,臉部有各式刀痕。右手、左手拇指與陰莖也被割下,連同鼻子一同以濃硫酸腐蝕後被棄置於湖對岸一個棄置的儲油罐中。調查時,警方在現場附近,發現一條印有東京淺草浪花屋旅館地址的毛巾,因此請來東京的兩名刑警展開調查,而隨同的還有來自雜誌《日本 NIPPON》的攝影師渡部雄吉。他是首位被授權能夠陪同警方辦案並拍攝的攝影師。在其後20多天的調查中,渡部雄吉拍攝了超過1000張底片,並於編輯後節選出版於當年年6月號的《日本 NIPPON》。隨著該期的出版,警方發佈通輯令,並於7月宣佈逮捕疑犯大西克己。疑犯供稱,其殺人的目的是為了奪取被害者的身份,最後該名疑犯於1965 年被處決。隨著該案件完結,渡部雄吉記錄的影像也慢慢消失於雜誌的圖像海洋中,攝影師本身亦於1993年過世,這系列的原始照片要直到2006年才被一位舊書商在日本最大的舊書店街——神保町——「重新發現」,並在2011年交予法國出版社 Editions Xavier Barral 以重製攝影書的形式重新發行。
就攝影藝術的範疇來說,《A Criminal Investigation 》可說是一本非常有趣的攝影書。首先,這本書的攝影作品與成書時間足足相差了50年。其次,拍攝這輯照片的作者完全沒有參與製作攝影書,因此與其說這本書是一本遵照作者意志、貼合當時社會的傳統犯罪紀實性作品,不如說是當代攝影書編輯一個「使用現成材料重新策展的紙上展演」。以當代攝影的範疇來說,不少當代攝影的創作者、編輯及出版商,均從舊照片中尋找各種現成的影像,透過挪用、二次創作及重新編輯的方式,把這些影像重新製作為展覽又或是攝影書,在過程中賦予這些影像新的意義。正因如此,此書才能在這個當代攝影潮流中重新出版。而此書無論在書本設計及照片的選用上都執行得非常仔細,特別是書本各種設計心思都非常令人驚艷。造型上此書以阿麻色布質封面配合打字機字型,印刷上則使用選用泛黃的質感紙並以單面雙印折頁方式印刷,製造出閱覽舊報紙的錯覺。圖像編輯方面,編輯大量選用各種如電影分鏡構圖的照片,並在內頁設計中參考了底片印樣的樣式,選用數張連續的照片,配以書頁全黑色的背景,營造出一種電影中警察主角辦案的堅毅,背景包括香煙煙霧及背景的各種光影更營造出黑色電影(Film noir)的氣氛,令整個過程就像觀看一套非真實的偵探電影一般,處處彌漫著神祕的氛圍,閱讀起來讓人感到一種異樣、但又非常新奇刺激的感覺。
但我們絕對不能把這些照片當成是一種日本昭和時期的真實展現。攝影在不同的脈絡下,照片會產生不同的歧義,以批判的角度來看,在這裡我們實在不能不問為甚麼警察會容許一名雜誌記者跟拍整個查案的過程?如我們再仔細看看照片的拍攝主題,記者並沒有拍攝被害人與謀殺現場的證據,甚至是案件還沒有完結,兇手還沒有抓到,該文章卻搶先出版,彷彿案情本身是一件無關重要的事情,而拍攝的主體實際上是那些被照片英雄化的警察們。我們從照片中可隱隱感覺到警察在辦案時是完全意識到鏡頭的存在,並根據鏡頭在進行著各種展演。這也是為甚麼照片會這麼像電影的原因,因為這種鏡頭集中在「主角」行為的技法實際上暗合拍攝電影的模式。但當我們把整個拍攝過程由當代攝影的觀看方式改從當時的日本社會脈絡觀看,拍攝目的則變得顯然而見。日本自二戰後警察制度一度被佔領的盟軍廢止,在正式結束戰爭的《舊金山和約》簽訂後,歷經多次爭執與改組,現今我們所見的現代日本警察制度才於案件發生的4年前(1954)修訂並改組完成,而1958年因為《安保法》續期的爭議,日本政府試圖通過《警察職責法案》,賦予日本警察無證搜查和扣押的新權力以對付抗議及示威者。由此可見,日本警察單位可說是急需建立起良好的形象與威信,並需進行各種的公關操作以爭取市民的認同。在這個脈絡下,實在不難理解為甚麼警察單位會讓雜誌記者跟拍,而拍出來的成品又是這樣的注重在英雄化的警察本身。某程度上,我們可以把這些照片歸類為一種編導式、類真實的宣傳照(propaganda)。
誠然,當我們回到當代攝影的觀點下,這些社會性的要素都不用再納入考慮,這正正是攝影最特別的地方,一如我們常認為的照片不會撒謊。但另一方面,照片也同樣沒有道出真理。近乎無限的照片歧義在不同的時空下產生了各種詮釋。有趣的是,在這本《A Criminal Investigation 》的例子中,當我們嘗試以當代的詮釋來建構我們對真相的認知,到底「真相」是如何、又能否反過來影響我們對照片的觀看方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