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雕像見證威權時代的沒落

今年初來到臺北的寶藏巖國際藝術村進行駐村藝術計劃的日本藝術家narco,她的創作專注於在歷史負面之處注入新的凝視。今年三月她就在臺北組織了幾場「黑暗觀光」考察團,帶著民眾去參觀一些引人反思的歷史負面場所,而這些地方往往不會寫進正規的觀光行程之中。宣傳上這樣介紹:「所謂的黑暗觀光(Dark Tourism),又稱黑色旅遊(Black Tourism)、悲情旅遊(Grief Tourism),是參訪曾經發生過死亡、災難、殘暴、屠殺等黑暗事件的旅程,是傳承先人的悲傷,悼念亡者的旅程,透過黑暗觀光認識發生在台灣這塊土地的悲情歷史。」

narco相信一個地方的歷史不是只有一種方式來書寫,也不應只由當權者來書寫,遊客觀光可以不只看繁華一面,負觀光可能是讓人從更多角度閱讀一個地方的方法。

筆者參加了其中一次的黑暗觀光考察團,前往桃園一處荒蕪的郊野公園去看一批雕像。

自1949年至1987年,臺灣曾有過長達三十八年的戒嚴時期,還有在此之前,自1945年10月國民政府開始接管臺灣,1947年即發生「二二八事件」。在這段漫長的白色恐怖時期,執政者蔣中正施行嚴重侵害人權的高壓政策,許多人受盡監禁刑求的折磨以及被無辜殺害。在這期間,為了確立政府的威權形象,下令於臺灣各地竪起充滿個人崇拜的雕像,這往往也是極權政府會做的事,而這些雕像正就是威權時代最好的見證。

雕像在轉型正義中的新角色

自2000年民進黨執政後,各地開始進行「去蔣化」運動,政府機關及學校等陸續把原有的雕像拆除。2000年首座雕像移入桃園的慈湖公園,現在整個公園內,有二百多座蔣中正、蔣經國和孫中山等雕像,幾乎佔據整個公園,形成一個甚為壯觀卻又格格不入,充滿違和感的場景——在綠油油草地、大樹、蝴蝶與花,還有小橋流水環繞的公園之中,一座座形神肅目的雕像立於其中,有騎馬的、站立的,僵硬姿態中仍能隱約感到一絲凝重的政治氣氛,更有許多擺著一式一樣的造型,面上全都掛上規格化的表情或公式笑容,令人感到益發荒誕可笑。這些雕像的擺放也費了一番心思,全被擺成一個又一個的圈圈,中間圍著的是或坐或立的孫中山或蔣中正像,好像一個一個的小圈子正在開著什麼秘密會議,但其實又只是在自說自話,因為圍著的都只是自己的形象。

雕像的放置就像一個大型的現成物環境裝置,延綿的草丘之上,日光猛照,銅像身上不少已風化嚴重,長出不同銹斑,也有隨年月剝落或殘缺的。整個慈湖,就像一個風光明媚卻凋零的雕像墓園,也像一件喻意深長的地景藝術。在轉型正義的政策底下,這些雕像獲得了另一重意義的存在,使公園變得獨具意涵,這無疑是比把雕像砸毀要高明得多的安排。

二十世紀許多藝術史學家認為,一切藝術風格皆為文化在各個層面的反映,任何風格的創造、發展和演變,都是時代精神變遷的一種現象。雕像作為國族史上一個重要文化符號,其存在本身便往往與政治權力和社會結構有關,尤其在藝術只能服務於當權者的國度和時代之中,只有位高權重的統治者或獲當權者賞識的人物才有機會立像。既然雕像可以記下曾經的輝煌或獨裁,那麼,當場域轉變,語境不再,雕像所見證的,便是政權更迭,一個時代的結束。

雕塑家的角度:那是藝術不是政治工具

於雕塑家林木川工作室內聽他講述製作全臺灣最大的蔣公像經過

然而雕像作為藝術創造的一種,在作為政治工具以外,其自身的藝術語言又是否存在?這次黑暗觀光特別安排了對此議題的不同探索。整個雕像園區中最大的一個作品是原位於高雄文化中心內的蔣公銅像,在慈湖公園參觀後,我們即前往創作此作品的雕塑家林木川先生的工作室中,現場聽他講述創作背後的故事。

林木川先生在市郊的工作室十分簡樸,處處充滿歲月的痕跡。他原為軍校藝術系教授,當年製作的蔣公銅像為全臺灣最大的一座。他講述了創作過程的艱辛,對他來說,製作銅像只有技藝的考證,他如同嚴謹的工匠對所有作品都同樣認真對待,尤其製作大型雕塑更是一個挑戰。他說當年人物的表情樣貌體形等全部都要跟足固定規格,在製造過程中,政府有關人員會不時來檢查作品。

回想2007年高雄文化中心連夜把雕像拆下,創作者本人並沒有收到事先通知,家人看到電視才知道,但都不敢告知,怕他受不住刺激。當時台灣各地的蔣公像已有許多遭到破壞與惡搞,有些已被搗毀,這件作品因為太大,當時就用電鋸把雕像鋸成很多塊拆走,去到慈湖時因為組裝困難,作品只能一直保持殘缺的狀態。林木川先生對此表示十分無奈,曾跟有關當局表示自己願意去修整但都沒有下文。關於這件讓他耗費心力的作品被政治完全凌駕,林先生只好以佛家的緣起緣滅來讓自己釋懷。但也許作品在被製造的那一刻已經不再屬於他的了,在政治操控一切的時代,無論是哪一種意識形態的過度強調,都會妨礙了對藝術品的公平判斷,作品的命運往往也不由藝術家所決定。

欣喜進入不再需要政治造像的年代

臺灣解嚴後走向民主開放,為政治人物造像的行為改為公共藝術的徵求計劃,林木川先生也改變方向,轉為創作抽象作品,人物雕像偶爾也會做,當中包括歷史人物和原住民,創造屬於臺灣本土的作品。不過他說,如果真要再為一個政治人物造像的話,他覺得應該為李登輝造像,但更欣喜的是臺灣已經不再需要為任何政治人物造像了。

「黑暗觀光」的最後一站,我們來到一家有著典雅的日治時期建築風格的學校,正對大門的校園花圃中花草錯落,narco讓我們仔細看樹木的後面有些什麼,用手輕輕撥開才看到:原來在草叢的背後藏了一尊蔣中正像。因為這是校友贈送母校的作品,學校不想拆走但又擔心讓政府人員及民眾看到,只好以植物掩蓋,相反校園內其他藝術家的雕像卻仍昂然矗立。

從街頭巷尾無處不在到現在的遮遮掩掩,這些雕像也算是伴隨著人們走過了無比艱困的黑暗歲月。今天他們無論是正在慈湖暴曬還是在草叢後面躲藏,都還是對世人有著一份不可忽視的警醒與反思力量。無論以何種姿態,他們的存在也是對當權者的某種驗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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