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還未下課——第十九話

天氣轉變,時間又過了。

我終於習慣了「老師」這個角色,我做得很好。

經過那天,我都在想如何平平安安地留在學校,不要再被投訴,不要再被冷眼看待。不管多累,挺著我的大肚子去和大夥吃飯。

我依時上班,依時下班。不帶任何東西回家做,也不會去理會學生會不會。如果他們對課堂的內容不會,那很簡單,題目我便出容易一點。

申論問答題不會,那就改成填空題,填空都不會,那就選擇題,如果連選擇題都不會,連線題總會吧。

事情其實很簡單。我媽像我一樣,或者體諒我一下,我們的關係可能會好一點。

我至今還不知道,為甚麼要像她一樣做菜,而且每一道菜每一次都要跟足食譜的每一個步驟,差一個工序都不成。做薑葱雞,我忘了買葱,是不是可以改做沙薑雞?或者鹽焗雞?她一定要買到葱才會做,我忘了買,她死活不讓,而且還罵我一頓。我受夠了這種廚藝的無聊訓練。我不煮了,我決定吃飽才回家,吃蛋糕喝果汁也很好啊。回家後進廚房東摸摸西摸摸,作狀煮一煮,媽生氣我也不理,煮完我也沒有吃多少,幾天下來便搞得她沒有興致,最後她就放棄了。

她一直都很愛鼓勵人,我考試考得好,她讚我好叻,我得了獎,她又會讚我好叻。我慢慢的入讀敎育學院,她很開心和安慰,抱著我說超感動。我很幸福,是在她的讚美聲中長大的。

我一直都覺得,我有這個媽媽超好的。

直到有一刻,她發現了我和他交往後。那是大學一年級的時候了,她再也沒有稱讚過我。

我大學時考得好,她沒有說過任何一句話,只是冷冷的一句「那不是應該的嗎?很多人都這樣啊。那又怎麼樣?」我發現她對我變了。

自從我在家裡次數變少,她也沒有待在家太久。她迷上了早上去公園跳舞,我知道,她想方設法,讓自己忙起來。

見面少了,我們交流也變少。她開始對我變得冷言冷語。我很不習慣,她對我的稱讚減少了,我頓時覺得空虚。我覺得我做甚麼都得不到肯定,最後連上學是為了甚麼都不知道?從「你的表現是媽媽的自豪」到「是嗎?那又怎樣,很多人都是這樣啊。一點特別都沒有。」是捧在手心和丟在牆角的差別。

那時,只有他在旁邊鼓勵我。我下課見到的第一個人總是他,那時候真的有點討厭我媽。

後來我才知道,我需要稱讚和鼓勵成為我向上的助力,她的稱讚好像毒品一樣,每一次的稱讚我讓我覺得自己是獨一無二的,我一直讓自己努力再努力,為了享受到稱讚而努力著。當稱讚突然沒了,就像扯開兩端的橡皮筋被剪斷了一樣。

如果謾罵是對我的情緒勒索,稱讚——特別是有意無意的過度稱讚——則是向我伸出情感依賴之手,讓我緊緊抱住她從而離不開她。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獨一無二的稱讚,而且是超越應該有的稱讚,比謾罵更像絞索。是囚犯套在腳上的鐵鍊,這條鐵鍊更是我自願繫上去的。

然後一直都會認識,她是正確的,不會錯,包括她的好惡。然後,一直都會覺得,她是為我好。

她的讚美其實曾經將我軟軟的套住,但她的強勢卻使套住我的鐵鍊過硬過脆而易於粉碎。太過「媽媽」了,我有一次跟她說︰「媽你不要這樣啦,你這樣會沒有朋友的。」舊的朋友不太理她了,她就去交新的朋友,然後新的朋友也會變成舊的朋友,也會不去理她,她就去交更新的朋友。

她一直愛堅持她為對的事,然後覺她沒有人理解她,她覺得是擇善固執,其實只是剛愎自用。如果是擇善固執,最後的那個善,會有相同的人和她分享喜悅,但此刻,並沒有。

她只剩下一些莫名其妙的、對她莫衷一是的表面讚美。像她要我學習的廚藝,絕對只剩下剛愎自用,而不是擇善固執。「絕不妥協」本來是褒義,在她來說,變成了沒有任何轉彎的餘地。媽媽她已自己封死了自己,表面上看似很享受生活,看她的生活多姿多彩,忙這忙那,其實就是她給自己畫的花,戴得美美的,外人看得是多姿多采,我卻知道她極力維持,內心卻孤獨不得了。

那個孤獨,是她自己一塊又一塊磚添加上去圍堵自己的牆。

我不用,自從被摧毀那一天,我早就成為廢墟。密不透風的牆栽不出花,只剩下瓦爍的廢墟也不可能有半點美好。

那天下午,我在操場輪值站崗,看著小學生們在玩耍。

其中有兩人,應該是五年級左右吧,互相抽背英文單字。快要測驗了。

抽問的人說︰「The怎麼拼」

答題的學生︰「T﹒H﹒E。」

「This怎麼拼。」

「T﹒H﹒I﹒S。」

「In怎麼拼。」

「I﹒N。」

「GO怎麼拼。」

「G﹒O!」

「好,抽問完。BYE BYE。」

哈哈,這算那門子抽問啊,得過且過啊。這種門面工夫小學五年級就這麼會玩,要是以前,我馬上會上前去質問他們,要他們重新問過,問一些真正要應該問的英文單字。

哈,小孩子。

小孩子,比我會過生活啊。他們這樣走走過場。

她們就繼續去說流行明星去了。

她們是Maria那班的啊,她們還會記得Maria嗎?

為甚麼要抓她出來罰企?她玩她的保險套,其實那天只差幾分鐘就下課。其實在那天下課之後,再坐個十分鐘二十分鐘,備完課看一下淘寶,想一想小孩還有甚麼需要買,那我就回家了,為甚麼還要去管她?不能說,早知道她家長麻煩就不要管她,而是,我從一開始就應該不要去管她。我真蠢。

現在,我學會了變臉的能力,每一次進入敎室,我已經可以擺出差不多的笑容,是不是真心的笑沒關係,別人看起來好像微笑就可以了。學生搗亂,吵架,玩手機,甚麼都沒有關係,用髒話罵我家人,都沒有關係,社會容許年青人犯錯和有性格,卻是不容許老師發半點脾氣的。

然而,我站在講台上,是老師,這個老師是一個角色,可以是任何人,而不是我。所以我可以分清楚了,學校只需要像一個老師的人站著,和煦態度,給他們在青春期發泄一個高濃度的賀爾蒙,做一些壞事,用來留著日後可以用來對青葱歲月回憶。他們需要一個權威來反對,並不是需要我,任何人也行,包括我,或者不包括我,都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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