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敘述的澳門是別人定義的澳門

「澳門」應該如何被敘述?澳門的故事又該如何被訴說?別人用盡渾身解數精湛演繹或精彩闡釋的澳門,在學者楊鳴宇眼中都是「別人定義的澳門」。「澳門」或「澳門印象」到底是什麼?澳門人的身份又是什麼?楊鳴宇以「平行世界裏的澳門」為主題思索澳門的本質。有書店舉辦以澳門為主題的系列講座,首場邀請澳門大學政府與公共行政系助理教授楊鳴宇,與觀眾探討「平行世界裏的澳門」。

澳門人常被認為政治冷感。

澳門人常被認為政治冷感。

他者眼中的澳門印象是賭場、一國兩制模範

楊鳴宇從回歸前的澳門講起,指出回歸前三年本地經濟差、犯罪率高,又展示一張《古惑仔》在澳門拍攝時的劇照,照片背景為澳氹大橋,主角被一眾「古惑仔」追殺,笑言這是大多數人對於回歸前的澳門的刻板印象。回歸後遇上賭權開放及自由行,博彩業緊握澳門經濟命脈,亦令澳門經濟史無前例地依賴博彩業。其後便是「多人、好多人、非常多人」的大三巴盛況。直至「現金分享」,當局每年的施政報告都將福利政策放在最前,楊鳴宇形容其實沒有太多人關心政府如何施政,只會關心現金分享的多與少。

談到澳門如何被敘述,楊鳴宇分別播放了三段影片。第一段是2012年電影《007:空降危機》(Skyfall)的片段。占士邦在影片中登上一艘賭船,台下不少觀眾認出是筷子基海傍的那一艘。賭船內裝潢如同穿越至清朝,濃濃復古味道,就連女荷官也身穿旗袍為顧客服務。主角則在黑暗與煙霧中不斷穿插。

電影《007:空降危機》(Skyfall)中的澳門。電影截圖

電影《007:空降危機》(Skyfall)中的澳門。電影截圖

第二段是中央電視台的《焦點訪談——新澳門故事:我和我的祖國》。受訪女士向就讀小學的女兒介紹葉挺故居,說到每次看到革命先輩的艱苦奮鬥照片都會感動落淚,也會經常帶女兒看革命先烈的相關展覽,讓下一代對國家產生認同感。此時背景響起「七子之歌」 ,這首歌被主持人形容為「澳門人心中最難忘的旋律」。

第三段是2018年澳門旅遊局製作的宣傳片《感受澳門無限式》,主角向旅客介紹遊覽澳門的「無限式」,並走訪福隆新街、大三巴、金蓮花廣場等景點。畫面穿插節慶、活動的歡樂畫面。

楊鳴宇形容三段影片中的澳門,均是敘事者「分別選擇性地基於他們的需要挪用澳門的部分事實」,《007:空降危機》(Skyfall)中的澳門是典型的西方世界對於東方世界的想像,這種認知即使時至今日也沒太大改變;而中央電視台作為官方媒體,選擇以國家敘事角度訴說,塑造澳門一國兩制模範的形象,影響力之大遍及社交媒體,「無論是在Youtube、還是內地的視頻網站上,若是有關澳門的影片,即使是很平常的事,都會有『澳門真的很聽話』之類的留言出現,基本上將澳門的某種形象鎖定」。至於旅遊局的宣傳片,楊鳴宇認為其想將澳門以主題樂園式作推廣,然而當中所有具標誌性的建築、美食、慶典的歷史背景都被抽離及去脈絡化。凡此種種,皆在影響人們對真實澳門形象的認知。

這三種平行世界中的澳門印象於席間引起討論。有人問及,是否認為在這些既定立場上所展現的澳門印象真的能成功吸引目標群眾。有觀眾以旅遊局的宣傳片為例,認為不是其宣傳方向有問題,而是應探討澳門旅遊業的本質。「現在所講的Mass Tourism(大眾旅遊) 本身就是鼓勵旅客食、玩、買」,該觀眾認為疫情下亦是一個反思機會,某程度上看澳門在推廣大眾旅遊方面是有成效的。楊鳴宇則認為無論是否能成功吸引目標群眾,在澳門形象的敘述上都不算成功,因為呈現的是去文化脈絡的澳門,不是真實的澳門 。「玩完一輪呢啲唔知咩式之後,就好似去完一個主題樂園咁,係唔知澳門嘅形象係乜嘢,係好模糊嘅概念。」

學者楊鳴宇。

學者楊鳴宇。

選擇性敘述「澳門印象」誰可定義澳門?

楊鳴宇提到,關於澳門的選擇性敘事不僅在澳門印象上,追溯至歷史的表述亦如此。他認為,澳門的歷史可從中國通史、全球史兩個角度去討論。「以中國通史的角度,澳門是一個落後的小漁村,現正為一國兩制的模範,也是個社會繁榮安定、居民安居樂業的城市。」然而從全球史來看,澳門是第一波進入全球化的貿易地區 。「白鴿巢附近的墳場有很多來自世界各地的人。19世紀一個遠道而來的水手客死異鄉,究竟在這裡做了什麼?澳門有很多這樣的問題都沒人去挖掘。」

而究竟敘事的權力掌握在誰手上呢?楊鳴宇強調自己定義自己城市的形象很重要。無論中文世界還是英文世界,關於澳門的研究少得可憐,即使有也不是澳門人做的,或是香港人或是外國人,「你自己住的地方自己不去研究,就是交給別人去定義,你沒有理由說別人的定義是錯的,是你自己不做(研究)」。他也自嘲,早前出版的一本研究澳門的書籍,英文版售價一千多元,「不知道是誰那麼看得起我,竟然買了,原本想著不會有人買。怎麼會有人花一千多買一本研究澳門的書呢?簡直就是行為藝術」,言語間表露著澳門學術研究者的無奈。

對澳門漠不關心 或因缺乏歸屬感和好奇心

那為何澳門人對自己的城市如此漠不關心?或許需從歸屬感、好奇心、政治冷感等講起。按楊鳴宇的理解,歸屬感是一套文化儀式,不單需要有載體,而且還可以不斷被複習和更新。若與香港相比,香港有電影、電視劇、流行曲和通俗文化等「具儀式感的載體」,而澳門人連如何定義自己的「歸屬感」都不知道,亦無法描述澳門人區別於其他族群的特點。他歸因於澳門人不了解自身的歷史,澳門研究極少由本地人去做等。

這就延伸至「好奇心」問題,楊鳴宇在大學任教時發現很嚴重的問題,感覺不到學生們的好奇心,甚至感覺不到他們對於未知東西的好奇。「好奇心用於何處暫且不談論,首先要有⋯⋯有無好奇心對於保持生活的熱情很重要。」他認為,教育制度或需負一部分責任,而學術研究者、創作者也需負責,未能引起這個城市的人對城市的興趣,亦未能啟發其對城市生活的思考。楊鳴宇開玩笑道,「我認為可能是澳門過得太舒服,還未夠苦悶,再苦悶一點就會激發大家的好奇心。」

政治冷感?個人利益為先
社會利益與我無尤

對事情缺乏好奇心及熱情或許亦是澳門人普遍政治冷感的緣由。有觀眾坦言,澳門人很少講政治。「一講政治就話你又講政治啦。所以中文的論述中大家都很害怕談及政治,何況在英文的論述。在澳門很有趣的一件事就是你會看到,無論傳媒、雜誌,外媒或外文報紙、雜誌都是比較敢於報道,而某些視角原來在中文世界是看不到的。就算在議會中或報章評論,都看不到有多少是涉及政治味道,都是講民生。最好就是民生和政治切割。」而學校內也只講「政治正確的政治」,該觀眾擔憂此舉更加淡化學生在成長過程中熱衷政治的行為。

楊鳴宇稱,紅窗門街有屬於菲律賓人的完整生態圈,例如餐廳、髮廊及教堂等等。

楊鳴宇稱,紅窗門街有屬於菲律賓人的完整生態圈,例如餐廳、髮廊及教堂等等。

楊鳴宇直言,根據其個人觀察,澳門社會有一種普遍的「害怕談論或參與政治」的情緒,認為有一定的現實原因,譬如在澳門表達異見可能要承受不小的風險,例如工作不保, 具體例子可以參考民主派議員吳國昌、區錦新,因言入罪的大學講者仇國平、蘇鼎德等。其次,對於澳門歸屬感低,亦影響政治的參與及感興趣程度。楊鳴宇表示,澳門的社會運動都是interest-oriented(利益導向),只有當個人的現實利益真的受到直接影響時才有可能被動員起來。澳門回歸後從來沒發生過以爭取政治權利為目的的社會運動,原因就是「無感」,又或理解為自己身處的這個地方還未重要到那個地步。

澳門形象應由澳門人自己定義

連澳門人自己都無法定義的澳門形象,又如何能夠真實、全面地向外人展現?於是,近年澳門多是向外界標榜自己的「與別不同」,楊鳴宇指出鄰近地方如香港一旦有與澳門相關的議題,都是「獵奇地放大澳門的與別不同」,他批評該做法欠佳。澳門近年國際知名度有所上升,外界對於澳門的認知度不應限於ABC,若僅是強調與別不同,但又無法定義「異同」的標準,亦無法說出有何不同,好像就是將想了解澳門的人拒之門外,不想別人了解真實的澳門。

楊鳴宇在講座中亦提及澳門其實存在三個互不交流的平行時空。一個是由土生葡人及專業外僱人士組成的群體,他們會參加官樂怡基金會的活動;一個是本地華人;第三個是來自內地和東南亞的外僱群體。這三個族群生活在同一土地,生活圈卻相互獨立,彼此也不了解對方的生活樣態。楊鳴宇認為,有關這些群體的故事甚至他們間的差異並無出現在任何宣傳澳門的材料中,只有看到其他群體的敘述存在,才可能呈現真實的澳門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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