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與救贖:「我在半路丟失了自己的孩子。」

今天我想要分享兩個古老的故事,但故事被講述的時間太久遠,人們幾乎忘記該怎麼心碎。

《漢賽爾與葛麗特》
(文:尼爾蓋曼,繪:羅倫佐.馬托蒂)

《糖果屋》是為大家所知悉的故事,去年大塊出的中文版,是尼爾蓋曼(Neil Gaiman)與圖像作者羅倫佐.馬托蒂(Lorenzo Mattotti)合作的版本。兩個小孩不再是「兄妹」,而是「姐弟」。姐弟倆人出生的時代,曾經是一個美好的時代:儘管家庭沒有足夠的金錢讓他們上學,但他們的父母給的「精神資產」依然富足,「父親會交他們樹林裡的一切,他們的母親也會教他們燒飯、打掃和裁縫」,孩子們平日在森林裡遊戲、爬樹、涉水過河,食物從未匱乏。

《漢賽爾與葛麗特》 我最喜歡的兩幀圖像。羅倫佐.馬托蒂(Lorenzo Mattotti)用黑色墨水畫,線條構造成故事最強的張力。第一張是漢賽爾在深夜聽到父母即將拋棄孩子的談話,整張可以「看到」窸窸窣窣的聲音和這個家庭生存的壓力。另外一張是漢賽爾與葛麗特歷經千辛回到家,一言不發的孩子,再見到父親時,心中卻是激動萬分,千言萬語都在黑暗無層次的墨水中了。大塊文化出版,圖片由作者提供

《漢賽爾與葛麗特》 我最喜歡的兩幀圖像。羅倫佐.馬托蒂(Lorenzo Mattotti)用黑色墨水畫,線條構造成故事最強的張力。第一張是漢賽爾在深夜聽到父母即將拋棄孩子的談話,整張可以「看到」窸窸窣窣的聲音和這個家庭生存的壓力。另外一張是漢賽爾與葛麗特歷經千辛回到家,一言不發的孩子,再見到父親時,心中卻是激動萬分,千言萬語都在黑暗無層次的墨水中了。大塊文化出版,圖片由作者提供

後來漢賽爾與葛麗特,他們在亂世中被父母「拋棄」,母親在饑荒之中,決定將孩子們丟掉。她說:「我們家有四個人,四張嘴都得吃飯。這樣繼續下去的話,我們都會死。少兩張嘴吃飯,你和我才有機會活下來。」「不可以,殺自己孩子,簡直罪不可赦。」

沒有父母會「殺」自己的孩子,父母會在最壓迫的時候,給予孩子「生存的空間」,就像樵夫的妻子說:「只是把他們『丟了』,不必把它們『殺了』……」

如果生命有所不幸,我們要歸咎於「誰」?

類似的案件,大眾(聽故事的人),都在尋找「犯罪者」:懦弱的父親、自私的母親?「幸福的生活」原本可以好好穩固,作為這個故事的開始。但「那是往日的好時光,在戰爭之前,在饑荒之前。」作為新聞事件、故事的全觀者,對大時代的小人物從不曾出現同理,儘管樵夫的妻子擔心即將降臨在全家人身上的死亡,如果丈夫餓病,一家四口全都會餓死。「死兩個人總好過死四個人,這是數學問題,而且很有道理。」

《漢賽爾與葛麗特》 (文:尼爾蓋曼,繪:羅倫佐.馬托蒂)。大塊文化出版,圖片由作者提供

《漢賽爾與葛麗特》 (文:尼爾蓋曼,繪:羅倫佐.馬托蒂)。大塊文化出版,圖片由作者提供

弟弟漢賽爾聽到了父母的對話,撿起許多小白石頭,放在口袋裡。

儘管在絕望之中,這對父母依然想盡辦法,為孩子展開最大的生存空間:

父親在第一次離開的時候,「父親幫他們生了點小火,讓他們保暖」,他把自己的麵包留給孩子。在第二次棄子的時候,母親甚至用了僅剩的麵粉烤麵包。

整個動身的過程,充滿各種「不得不」的描寫:例如第一次回到家,「兩個孩子把櫻桃含在嘴裡,一點一點吸吮,過了好久才吞下去」。也或是過了好幾天,再次被拋棄的孩子,他們要進去的森林深處,「沿途的樹木像是緊緊糾纏在一起的手掌,彼此的手指又摩擦又扭打」,「他們穿過荊棘,尖刺勾住他們的衣服,彷彿在說著:『留下來!留下來!』」這都讓我聯想到「狠心的父母」的親子身體,以及雙方內在的糾結。

跟著兩個孩子的命運,走著黑暗森林的路徑,忽略掉關於親子關係的細節。在童話裡,總有些角色面目模糊,但它怎麼會是父親與母親?

「媽媽會因為丟掉小孩而痛苦嗎?」
「孩子們還會愛丟掉他們的爸爸和媽媽嗎?」

父母親該如何 在這個故事裡回應?

畢竟在現實生活裡,聽故事的孩子,也充滿各種感受不到愛、被遺棄的時刻。他們就像漢賽爾與葛麗特一樣,兩個人在黑暗的森林裡遭遇困難,進入虛偽的光與甜美之中,然後不得不仰賴它們,甚至可能被這些邪惡教養,成為它的一部份。當孩子奮力在被糖果屋吞噬之前,起身反抗,把老婦人推進爐火中,找回家路。他們還能得到愛的回應嗎?

充滿創傷的小孩,「他們大聲呼喊,卻不敢走得太近」。故事告訴我們,走向孩子的、展現姿態的,會是大人:「樵夫跑來找他們。」「他丟下他的斧頭,擁抱他們,緊緊地抱住他們。」對話的開始,依然是他:「樵夫告訴孩子們,自從他們離開之後,他沒有一天感到快樂,也沒有任何一個晚上可以一覺到天亮。每一天,他都會走進森林尋找他們,每一天,他都一無所獲。」

被世人認為是「拋棄孩子」的父母親,再也無法振作。在一無所獲中,依然不斷尋找這些(可能已經)死亡的小孩。

當這樣的文字,被書寫出來,送給心中的某個部分已經死掉的小孩時,也有一個段落,贈與在親子關係中,因為「不得不」執行棄子決定,步入死亡的母親:歷經艱辛回到家的漢賽爾問樵夫:「母親在哪裡?我們帶回寶石和各式各樣的金銀財寶,現在,母親想要吃什麼都沒有問題,想要住哪裡都可以,她不再需要害怕我們全都會餓死。」

這是中世紀在流傳的故事,大飢荒中,許多孩子有著相似的命運。孩子在受苦,每個時代若是,苦難無從量化,亦無從比較。但在苦難中的生命,都有著他的名字,是漢賽爾是葛麗特,是整個故事的開始,曾經帶著愛與期盼,真真切切活在人間。

《輝耀姬物語》
(高畑勳導演。 2014年,吉卜力公司)

《輝耀姬物語》改編自《竹取公主物語》,故事說一對老夫婦,在竹林中砍竹子,看到了其中一根竹子散發異彩,劈開,竹中有一小女嬰,於是帶回家中撫養。小女孩長得非常快,幾個月後,就成為一名少女,養父母設宴,並將她命名為輝耀姬。之後,五個貴族子弟,紛紛獻上寶物,想要迎娶輝耀姬為妻,但卻遭她拒絕。最後,御帝想強娶輝耀姬,她在眾人注目下,回到月宮,留下悵然的世人與人間父母。

吉卜力公司在2014年,改編這古老的故事,做了《輝耀姬物語》。

愛與自由,原來那麼不容易。出身山野之中的輝耀姬,性格自由不受拘束,帶有世俗價值的教養觀,捆綁住她的本性。有一日,父親在竹林裡,再次收到上天送來的華服錦衣與黃金,說自己收到了「上天傳來旨意」,要把女兒教養成可以穿上這些衣服的高貴公主,於是決定在京城裡買下一座城堡。

父親悉心執行著完美的「教養」,沒想到,塑造美好成長環境的同時,也剝奪了生命的自由:「讓她跟那些孩子玩好嗎」「待在這樣的深山,會變成鄉下姑娘的」「讓京城的貴公子對公主傾心不已,她才能得到幸福,這就是上天的旨意」⋯⋯

輝耀姬衝出父母為之設造的宮殿,盡褪錦衣,一路狂奔,回到原來的山野之家:動畫用了非常狂亂的水墨筆觸,讓人看到她幾乎成魔的反抗過程。《輝耀姬物語》(高畑勳導演。 2014年,吉卜力公司)

輝耀姬衝出父母為之設造的宮殿,盡褪錦衣,一路狂奔,回到原來的山野之家:動畫用了非常狂亂的水墨筆觸,讓人看到她幾乎成魔的反抗過程。《輝耀姬物語》(高畑勳導演。 2014年,吉卜力公司)

在聽聞其他人為追求她導致不幸而痛苦,輝耀姬的母親擁抱住她,輕聲安慰:「這不是妳的錯。」。 《輝耀姬物語》(高畑勳導演。 2014年,吉卜力公司)

在聽聞其他人為追求她導致不幸而痛苦,輝耀姬的母親擁抱住她,輕聲安慰:「這不是妳的錯。」。
《輝耀姬物語》(高畑勳導演。 2014年,吉卜力公司)

最後使者引魂至天界,父母與女兒告別的畫面。身邊的小觀眾們紛紛反應:「我不喜歡佛祖,神明面無表情,就帶走她。」唉,如果父母沒見到佛祖和仙女,就更難告別、更不放心公主的「離世」了。《輝耀姬物語》(高畑勳導演。 2014年,吉卜力公司)

最後使者引魂至天界,父母與女兒告別的畫面。身邊的小觀眾們紛紛反應:「我不喜歡佛祖,神明面無表情,就帶走她。」唉,如果父母沒見到佛祖和仙女,就更難告別、更不放心公主的「離世」了。《輝耀姬物語》(高畑勳導演。 2014年,吉卜力公司)

照顧與教養著輝耀姬,父母得到前所未有的「進步」,榮華富貴、錦衣玉食。父母親不斷努力、不斷告訴自己「孩子是喜歡的」,為了讓女兒成為高貴的公主,父母請來了「相模大人」來教她琴棋書畫與禮儀,當公主說「我想游泳」,相模大人卻說:「絕對不能從事游泳這種事,」「凡是高貴的公主殿下,都唔會做出到處亂跑有失尊貴的行為。」

《輝耀姬物語》的篇幅巨大,成為吉卜力公司難得製作的長片。裡頭有許多細節,值得反覆玩味。

最近一次觀看,令我感到震撼的,是這一段:當父親要公主嫁給御帝,輝耀姬說自己向上天求救,是時候離開這片土地,儘管要走了,女兒的心中依然萬分不捨……

輝耀姬:媽媽,我不想回到月亮上去。請讓我留在這裡。
父親:回到月亮?把我們留下?為什麼妳那麼殘忍。一直以來我都是為了妳的幸福,這樣侍奉著你。(父親嚎哭)
輝耀姬:父親大人以為的那種幸福,對我來說,非常痛苦!
輝耀姬:我待在這片土地,究竟都做了什麼?我不過就是想任性地活,不成為任何人的附屬……
母親:(歌唱)
輝耀姬:是呀……我生下來就是為了活著,像蟲鳥野獸一樣,活著……
父親:打從我在竹中撿到妳,就用這隻手,抱妳抱回家,親女兒一樣疼惜著妳。這雙手,抱著妳。這雙手,幫妳換尿布。看到妳站起來、學會走路,我多開心……

這個故事,到底來自於哪個現實的原型?最後,如來佛祖、天上神明來到,畫面像極了亡魂死去之後的招魂旗幡⋯⋯現實事件裡,孩子是死去了吧?女兒返回天界,父母最後的話,是「孩子,我寧願妳帶我們走。」「我的小公主,請妳原諒我……」飛天的仙女,要輝耀姬穿上羽衣,仙女說:「穿上了這件羽衣,就會忘卻一切汙穢。」她反駁仙女:「這裡毫不汙穢,無論喜悅或悲傷,這片土地上的生物,都發著光輝。」

無論這個故事,來自現實哪個喪失子女的事件,輝耀姬一句話,像是一雙手,撫住了依然被遺留在世間的父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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