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的「觀課」日,主任和幾個科任老師都來我的敎室,觀看我給學生上課。雖然被「觀課」過幾次,但是今天我不想被別人觀看。
可以改期嗎?(你還是一個專業的老師嗎?)
我不介意被觀看,但我介意隨時隨地特別是在我不想的時候被觀看。
尤其今天,我沒有心情,也不可能這樣被觀看。我想請病假。但現在突然走了去,太不專業了。這樣會被別人取笑吧。(你是第一天做這一行嗎?)
不是啊,我做了這一行幾年了,基本上甚麼都應該見過。但並不代表遇到Maria媽媽當場向我發飆可以當無事發生。現在,上課的鐘聲響起,我要去上下一節課了。
剛才的侮辱揮之不去,Maria的媽媽好像沒有想到我也是人身肉做,也是,對她,我只是老師。我們身處的場所(學校)、時間(上課時間)、我的衣服(老師制服)、談話內容(關於她的女兒Maria)。這些個時間空間地點我沒法改變,我只是「提供服務」,不是嗎?
我們不是閒話家常,我們所有語言充滿任務,這些東西定義了教師的功能,而不是我身為人的本質,老師作為人的身體、情緒、教育理念、教學精神,並不重要。
我的功能只剩下照顧需求與服務。
至少在這裡。(我想走)
臨近去課室,開始被人「觀課」,觀課人不會在意剛剛發生的一切,這種走過場的觀看,才是被需要的。所以,我得收起了像廢墟的心情,讓自己從灰燼重生,至少……在表面重生。沒有表情,也是表情,我嘗試用笑容將之封住,即使這封印失去了生命的張力。
那是個資優班,全班沒有一個壞學生,測驗得七十九分的學生會成為被取笑的對象。教室內,在台下的主任和兩名科任老師已備好筆記本,準備將我在課堂上的表現記錄下來。與其說是觀察,此刻還不如說是被監察。
我不可以向任何學生,發放任何他們不該接收的負面情緒。
職業道德、職業操守,我要守住。
在這個教室門口,我徘徊了好久。站多兩分鐘,還無法進去。裡頭的學生看到我在門口站著,都以為將要挨我的罵,交頭接耳地瞎猜,這班資優學生從竊竊私語變成靜默,到慢慢的靜默好像等著挨訓的狀態。
主任突然走到門外︰我們準備好了,你可以隨便開始了。
她以為我很緊張,我不能再拖了。在觀課場域這種諜對諜的緊張,加深了我的抗拒。(還是快點進去吧。)
看著這班學生,多等了兩分鐘。不關學生事的兩分鐘,引起了孩子們的誤會。是我不好。
這不屬於我和家長、不屬於我和同事、不屬於我和學生,是我在學校工作的夾縫裡,求生存的兩分鐘。使我變回我自己,卻亦使我成為竊賊,我犯罪了。老師是不應該如此的。
不,我得收起我的犯罪感。
各位同學,請打開上次那一課,冰心的《紙船—寄母親》,你們這一班,還有一半沒講。
//母親,倘若你夢中看見一雙很小的白船兒//不要驚訝他無端入夢。//這是你至愛的女兒含著淚疊的。//萬水千山,求他戴著他的愛和悲哀歸去。//
一邊講,眼淚不由自主。台下有學生,遞給我一張紙巾。一位男同學看著,他的眼淚也掉下來了。
今天,好像過了三溫暖。自小媽媽就沒有少罵我,製衣廠有時接了大單,女工時常趕工加班到深夜,有一次她回來替我檢查功課,看我沒有做完,便把熟睡的我從被窩挖出來,盯著我完成功課。她當時發飆的程度和Maria 媽媽差不多,那天我恨死她了,好想逃離這個家。但這一刻,我反而理解。
一邊是用錯方法的憤恨,屈辱,痛苦,鬱悶,受傷,孤獨,無助的母親。
一邊是沒法逃避的憤恨,屈辱,痛苦,鬱悶,受傷,孤獨,無助的情緒接受者。
疏理好一切情緒,馬上隱藏,嚴絲密縫,滴水不漏地通通收起。用我的帶有微笑的臉,即使是支離破碎的微笑封條,即使一再貼不牢,也用一切力氣將我的情緒封印住。
老師要有老師的樣子,不能讓外面的學生見到。
想那麼多幹嘛!?
「老師,你可以繼續了。」主任在最後一排叫我。
原來全班學生靜默,他們對台上的老師感到驚訝,我亦深深擔心台上的老師會受到批評,老師在還沒讓學生體會文本,就自己先動容,是做壞了一齣戲。
六點了,準時老師向我說,下班了。「下班就是下班,不要再想太多。下班應該回家,不要把工作帶回家。」我一直熱愛我的工作,並不介意回家晚餐後再多用時間改作業或備課。
但我今天非常介意。媽媽叫我趕回家煮菜,我說我沒有心情了,掛了她電話。我要去吃蛋糕,之後就直接去我最愛的Café。
慕絲蜜桃蛋糕好好味,好香好甜,世界上最好吃的蛋糕,我終於回到人間了。我還活著,我的味蕾告訴我、眼淚告訴我。
臉頰熱熱的,不再冷冰冰和僵硬,我的心仍然柔軟。
應該還可以再容納別人。我是一個老師,不是嗎?
事情已經發生,再去埋怨那個社工也無濟於事。
如果再去遷怒於她,打擊了她並不等於我會得到療癒。況且,她只是剛剛畢業頭幾天上班,熱心地工作也不應該受到批評。她完成學業和就業得來的尊嚴,得來不易,我也想好好保護。她看到我的狀態,應該知道自己是有所疏忽了,若是再被我一腳踩趴,要再站起來便難了。就好像Maria媽媽的心已被摧毀,她張牙舞爪地抓傷了其他人,首先是重手撕掉了她的女兒,我看到卻沒有馬上縫補,今天來將我撕了。唉,學生家務事,學校已經無是無奈何,何況我自己更無能為力。如果我再將社工的心撕破,這就無完沒了了,種種不堪,到我而止吧。
現在我知道Maria這樣不停向我挑釁,無疑是求救,也是想引起我對她的注意。和她保持距離看來好像將她和其他同學置於一視同仁,沒有差別的位置。但現在,似乎又有點太遠,她家庭原來是有這樣的問題,我有點後悔為何不再多放一點心思在她身上。
現在好像她不知道我的存在了,她的遭遇像利爪一樣扯破了我們兩人,這個利爪的主人,就是她媽媽,可她本身也早已傷痕累累。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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