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關門,我才猛然醒過來,剛才想去飲咖啡的心情是硬撐的,根本去哪裏都沒有心情,甚麼都不想吃。
我開始評價自己(我對學生很好啊,和一整班學生都相安無事的,我很愛他們,他們也很尊敬我,就只有你女兒不一樣,你為甚麼不負點責任檢討一下自己啊。這根本是蔑視我的專業)。
這樣,我不要再是被核爆轟炸的廢墟,因她的摧毀並不止於核爆,她還要葬送我的價值。
就好像,核爆可以將建築物炸掉,或者已經是將廢墟再一次炸為廢墟。但在之前,或者之前再之前,建築物本身就存在過,可能是國王的宮殿,或者滿載知識的圖書館,或者是一個公共浴場 。
我已經被夷為平地,此刻崩塌煙塵未止。在此之前也曾經承載著他人的生命,存在著不同生命的記憶之中。
她這樣公開的毀滅我,讓我在人們心中的記憶,都一・併・毀・滅。
傳說中與家長的衝突落在我身上,絕望——瞬間成為必然,我無法去改變這些必然來臨的事,留戀著從前美好已是過去,現在只能接受現實,作為教師的意志,即使死去,再無可奈何,唯有接受。
災難從來無可避免。作為教師的毀滅,從來不是個人意志可以選擇。
廢墟成為廢墟,是它自己的意願?難道不是上天安排的嗎?
廢墟之後,我有機會成為我自己了?
(我是老師,專業的老師,我的專業怎可以讓你隨便詆毀?)先前一直想反駁卻插不上半句話,視線早已失焦。如果沒有責任我已經早就一掌摑過去。
不能失態。一直忍受。忍得非常難受。
NO,NO,不難受,她並不是我的同事,等一下就走了,我明天就可以不用見到她了。忍一忍就過去,忍一忍就過去。你看,不是已經走了嗎?
如果我剛剛反擊,我是不是會變成不專業?還是反擊才算維護我的尊嚴?
不知道啊!?誰告訴我?!
最後我沒有任何反應。現場的壞脾氣,壞情緒,負能量,通通吸到肚子裏。
門被轟,剩下我一個人在這個招待室,冷氣更冷。
孤獨。
無助。
過了一陣才覺這是被欺負,被徹底的欺負。
突然回想,我是怎麼考試入學、上課、考試、實習…,在學校第一次開學禮時站在後排的家長們對孩子們的學校的滿足和期望,這幾年累積一點一滴的工作的滿足感,今天,徹底被Maria猛噴,已經不再重要了…
還是⋯⋯我很氣她,是不是不該對Maria有任何念想了?
這種詰問無疑是一種嘲笑,對我自己生命的嘲笑。我想離開這一灘麻煩事,撇清關係我便沒事,但這樣,我就不是一個專業的老師了。我現在好像不得不面對它。
(究竟我在想甚麼?這並不是一灘麻煩事,這是我應該承受的。)
當我步出招待室。
所有老師的目光都馬上從剛剛步出門的我的身上移開,低頭扮工。
這個情境很可笑。也讓我背脊發麻。
對了,這一班人,對Maria母親罵我的每一句,都聽得一清二楚。但沒有半個人進來緩頰。
整個敎員室的老師都不想摻和,他們都假裝低頭工作,剛才耳朵卻又豎得高高的。最後聽到那個家長說要投訴,整個敎員室更是寂然一片。我被她罵了半個鐘、被公然侮辱,現在想來怎麼沒有半個人進來替我解圍?這樣的衝擊要我一個人去面對,你們也太狠心了。平常下課也沒有和大家說幾句,也不至於這樣的冷漠吧。
我眼睛掃去找新來那個社工姐姐,她馬上低頭避開我的目光。
你們這些人,你們是不是吃了啞巴藥,沒有任何一個人挺身而出。你們心裡一定是想,罵的是我,不是你們自己,不關你的事,所以就可以不理,是這樣吧。
你們不是知道,我跟她毫不熟稔嗎?她今天能罵我,明天就能從你們之間隨便抓一個出來責難。
但⋯⋯我不能怪責你們,我只能怪責自己。「薪水包了挨罵」這句話或者可以借來挪用一下。不,不,不,這樣太壞了,我只是為了薪水工作嗎?光為了薪水,我大可以做其他工作啊,畢業時我不是還有得選嗎?大家都叫我去演戲啊。不是嗎?我不是應該承受這一切的壓力嗎?
或者,她並不是罵我,她只是罵「一個老師」。她的女兒剛好在我這一課堂而已,她的女兒也可以在你們任何人任教的班裡呀。也就是說,任何老師的班級,也可能會有這樣的學生、他們這樣父親母親。剛才的事件,可以將我換作你們任何一個。我剛才受的,並不只是我一個人受的,是「老師」這個職業來承受的。你們懂嗎?
坐在低頭扮工的同事,你們⋯⋯懂嗎?
謾罵和侮辱還在耳朵邊沒出來,還未嚥得下氣,在肚子裏翻滾著。寂靜的冰冷從內心一層層向外擴散。
家長走了沒得罵,這些人卻都在,我好想罵他們。
為甚麼不站出來?哪怕只是說上一句也好!
心跳得更快,連我自已都聽到血脈在蹦蹦蹦的跳。
一口氣都吸不進來。
「事情總是一樣︰她並不認識你,你和她也沒有仇怨,所以罵的並不是你,是一位老師,即使不是你,換了是別位老師,也照樣會挨那家長的罵的。你只是倒了霉,剛好是面對她那位。不要太委屈自己,這樣對胎兒不好。下一節,講課就坐著吧,不然會弄壞身體。」準時老師在我耳邊小聲地對我說。
嗯,任何針對都不屬個人,而是屬於「老師」這個身份,我有這個身份,就得負起這個重擔,不是教育的重擔,是被說「你作為老師難道沒有責任嗎?」這個擔挑。
有一個前輩說過,再難忍都要忍,沉住氣,忍一忍就過去了。
起初,我都不知道,到底甚麼叫沉住氣⋯⋯
老師要有老師的樣子,我只能一直忍,難道要我和她一樣當場發飆不成?
還來不及去細想將會受怎樣的投訴,肯定的我也要吃了這一場啞巴虧,當場的侮辱永遠也沒有伸冤的出口。
對,我還有下一節課要上。其實我只是一個老師,我還有下一節課要上。
不管面對甚麼,一句都不能罵回去。因為老師要有老師的樣子。
是我的事。
對。關同事甚麼事?關主任甚麼事?
他們憑什麼得幫我?
我們一直只剩⋯⋯合作關係。
有人叫住我︰
「下一堂是年度觀課,輪到你了,主任問我是不是A班?我想向你確認一下。嗯,真好,你的示範課在資優班,一定沒有甚麼壓力啦。等一下見。」
沒有壓力?是嗎?
對了,下學年的合約快要續聘了,如果被家長投拆,收不到聘用合同,怎麼辦?也許這就是同事不出聲的理由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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