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他找了一個可以白天上班、傍晚下班的工作，他終於可以晚上正常睡覺了。
但薪水卻只是以前在賭場工作的三分之一。
所以，現在房屋租金和所存的首付款的支出便落到我的頭上。老師沒有所謂多勞多得，付多少心力工作每月都是相同薪水，大不了就錢存少一點，總比不知何時他身體垮下來好。
剛換工作，他總是一臉歉意，但我並不介意，反而晚上相處的時間多了很多，雖然辛苦一點，但這樣很難得，我們可以一起吃晚餐了。我只對媽媽說他換了工作，媽媽有幾次問我們薪水夠不夠用，其實是想知道他賺多少，我只是說，還不錯。不然我媽又會嫌他。
他不希望媽媽過問我們太多，在他努力經營我們的世界，足夠容納我們一家就好。
有一晚，我稍為向他提及Maria的情況。他馬上說︰「她對你不禮貌，你就忍了她，那不過是工作的一部份，其他就不要管太多，都是人家的事。我們自己的事都忙不過來。」以前工作上有不開心的，我都會跟他講。可能他一直都在接收我的負能量，現在回家看到他，安安靜靜的準備婚禮，不忍心再散播負情緒，也就不再跟他多講工作的事了。
可是，就「分享」這件事對我來說好重要，這是我對工作的一種宣泄和出口，縱使無效。到最近，我開始發覺他說的「做好自己本份就好」是真的，因為，生活之中，我還有其他身份、其他本份要做。
即使我能有晚飯後餘下一點點精神，卻怎麼都沒有多餘的心力了。屢次想向他說點甚麼，都把話吞回去。漸漸的，變成了我的自言自語。
「明天要趕那個敎案然後看小息時間她在不在位置上或者可以先改完一疊作文先不然乙班又有作文我就來不及再說好像有個關於學生情緒的工作坊好像有點幫助但是不是又是徒勞的工作坊…」
他常常問︰你說甚麼？
啊~~!!!
我才知道把跟自己說了一半的話吞回去。
嗯，也沒有甚麼好講的，我跟他說過，我的工作內容比以前更繁瑣了，處理文件比敎學還要多要重。他也無法再給我更多建議，來來去去，不外是「做好自己本份就好」、「學生應該自己用功，不是由老師去迫」這類。他同情我的憂慮，卻怎麼都很難站在我每天要面對的情況。他不會明白，我想給Maria多留一點心，卻不斷被行政、會議、校本培訓、評核等等零碎事情壓抑著。最近有學生輕生，教青局發了指引給學校，學校要求老師多多關心學生、留意學生們有沒有異常的情緒波動。我是想留意Maria的，在以前這孩子並不是常常無故爆發，不算是個潛在有問題需要關注對象。不知何故她最近又時常對任何人都單單打打，相較去年確實是異常。如果要通報學校，程序上就又要寫一個報告或文件通知，但最近實在忙不過來，又培訓、又要帶班活動、要求比賽出成績，事事都準備得如火如荼，自己又要有一大堆事在身，我……怎麼有時間去留心Maria？
我怎麼能寫一個文件報告，就讓所有人一看就知道，哪個學生可能會出事？
用文件去說明一些未出現的事？有人信嗎？說得清嗎？
心裡放不下她，時間卻無情地這樣一點一滴的過去了。
一直到幾個月前，我依然都是每週滿滿的課，如果平時，我的體力還算可以受得了。懷孕快要三個月，特別在午餐後，真的好想躺下來一陣，在教員室裡，沒有空間可以讓我躺臥一陣子。趴在桌子睡又不好，坐著打瞌睡，又馬上得要上課了，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已經沒甚麼精神，亂吞了兩顆維他命B，就只能撐下去。
教室黑板前有寫字檯，是可以坐下的。但問題是，一坐下就看不到那班小鬼，這麼一來孩子們很容易亂七八糟起哄，管班秩序管得那麼差，隨時落人口舌。我連坐半刻都不敢。我不想引起別人的誤會，去年就是因為有一位老師，被認為管秩序管得差，到了學期末校務會議上遭到嚴重批評，沒有續聘。
我最後也是選擇站著，這是應該的。
站著，就可以火眼金睛的看著小孩們，他們比較不容易瞌睡、也不會亂來。如果看到某個小孩在座位裡不知搞甚麼鬼，我還能及時瞪眼看著他，小孩子嘛，都會怕。但，我也就最多只能做到這一步，等他收斂，不出言制止，因為會打斷講課的節奏。進度還是重要。我挺著肚子，在一行一行的座位之間走來走去。我不想在學生面前鬆下來。挺著肚子上班，理所當然就挺著肚子教課、挺著肚子回家、挺著肚子做家務，挺著肚子改作業、備課……
Maria手機訊息︰
//我媽落場工作時，手機接到奇怪的未接來電，回家才看到，打回去又沒有接。她就罵一定是我爸的律師，我說是是是，叫她明天打去給律師。但我知道很可能是老師，說聽說她給每個人的家裡打電話。//
//你有接到老師約見家長的電話嗎？我不知道怎麼跟老師說今年媽媽和爸爸都不能來。//
我已經開始想，Maria的事，要不要找學校的社工接手。
其實我的選擇也不多。
那晚，我在邊備課邊吃泡麵，媽媽來電說，「你學煮菜學了好一段時間，你也快要結婚了，之後不可能都是我每天幫你買好的菜。如果你想常常回家吃，我不介意你回家和蹭飯，但你的老公也不想常常來我這裡吧，到時吃飯在我這喝個啤酒他都不自在。無論如何，從今天開始，你試著下班自己去買菜，煮完整的一餐晚餐吧。」
（「媽，不要逼我，這些天先不去買菜，可以嗎……？」）「嗯。」
「你生了，更不會有時間，現在是唯一可以學習張羅自己生活的空檔，你到了菜市場就知道甚麼是買比煮還要難。你相信媽媽，媽媽不會騙你的。來……乖……」
現在他做辦公室工作，不是七點就是八點才下班，也不可能每天吃外食，如果每天要去媽媽家吃飯，可能九點才能回自己的家，那就只能算是回「宿舍」去睡覺，不是回家了。現在他有晚上的固定時間，不用再顛三倒四地吃油油的員工餐，我先學著一些健康一點的，也比較好吧。
媽媽是有點急，但她也沒有錯，也是為我著想才這樣說。
就這樣，今天是第一天下班買菜去。媽媽沒有特別說我該去哪裡買，我沒有去紅街市，那很遠，而且街市已經收檔了。下班已經六點就直接去超級市場。以後當媽媽，我可能得在放學後去買菜。以前我媽說要早上去水上街市才有新鮮的蔬菜魚肉賣，超市雖然方便，但不新鮮，而且常常會偷偷漲價。現在每天下班都已經六、七點，只能在超市排隊買剩下的蔬菜、雪藏雞和魚肉，相對穿著套裝的辦公室下班的這一輩，吃的飯菜不如當年當車衣女工的媽媽去街市買的新鮮。那又有甚麼辦法呢？其實我一日下來，放學後沒有多少時間。我得在他們回來前要整理好，希望在今晚晚飯前，有機會消滅掉地板上積了一個星期的塵。
有時甚至覺得，下班的生活，比上班還辛苦。
當有小孩的老師，會是這樣辛苦嗎？
(待續)
作者電郵︰
Facebook pag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