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還未下課——第六話

一個早上,他依舊在樓下等我。他正在車裏聚精會神地讀書,被我關門聲一下子驚醒。

「你看甚麼?」

「隨便翻開第一頁,被吸引著,你看『幸福的家庭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都各有不同。』」

那是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的開篇第一句。十幾年前買了沒碰過的書一直在放在書架上,封了一層厚厚的塵,沒想到他竟然會拿來看。

「那,你覺得我幸福嗎?」

「幸福吧,有媽媽,有工作,也就快嫁了一主好人家。」他說的好像是,最少,不能說不是。

「幸福的我,現在拖著疲憊的身軀,去上課囉~~」

「(呵欠)加油,幸福的人。我回去睡覺囉。」

幸福與不幸看來並不是一個絕對的量稱,那是相對的;我可能只是沒有那麼不幸,但我現在挺著肚子想睡覺卻不能睡,應該不算是很幸福吧。他卻能在生活的縫隙中找到幸福。讀大學買下的整櫃書最後被他看了七、八成。他喜歡就隨便拿,看完一本又一本。我倒圖得方便,因為他看完書就會給我講書裡的內容,所以在塞車時我們永遠有話題,有時甚至塞完車,泊好車他都沒有講完。他特別喜歡看小說,新的華文作家他看了不少,每當他拿起書,總是非常快樂。

那天,他就拿最近看完的小說情節來說我拍那條片多麼不濟。「小說上寫那些教育工作者,都會以身作則,去幫忙學生,去拯救邊緣學生的。哪有像你演得這樣,正經八百的,笑都不會笑,一點生氣都沒有,這樣很搞笑耶~~。」

他這樣說,又好像比較有道理。當中的情節被他說中幾個,如果有機會再拍一次,應該會更好。

早知道,我就跟他說的這樣去演啦。

早知道,哈哈,千金難買早知道。

他在賭場工作,有時上中班。所謂中班,就是下午四點到凌晨兩點。半夜他回到家,睡進被窩可能已經要凌晨四、五點了。我早上未夠七點就要起來上學,忙了一整天,下午五點下班時他已經上班了。整個星期下來,我和他唯一見面是在凌晨三點到早上七點之間的床上,不是他睡前看著我熟睡,就是我起床看著他熟睡。唯一能在一起的就是星期日,我可以等他睡到中午起來,相處幾個小時。然後,他可能去上班,或早點睡第二早上早班⋯⋯

班期真亂啊。

長期的日夜顛倒,他的身體出現了毛病。醫生說他再這樣熬夜下去,血壓不可能會降下來,不止頭暈,會有中風的危險。這……完完全全是他爸爸當年的毛病啊。為了結婚,為了我們能付房子的首期,也就是兩個月前,我們東拼西湊的將屋子的首期籌出來。他就在上班時暈到了。他說他想再撐個幾年,我說不要︰「再撐幾年,到時除了房貸,可能還要多一筆醫藥費,而且是要付一世的醫藥費。」

「看來不能再做這一行了。」在醫院回家時他跟我說。

那時是黃昏,陽光洒在我們的背後,不太熱,而且有點風。我們從山頂醫院的山坡走下來準備去大會堂看戲。

難得的平靜幸福。

他這樣說,雖然話裡充滿愧疚,但我覺得還好,如果人世間是以成功和失敗去論成就,那麼世界上成功的人可能只有幾個。即使當了老師、醫生,還會有校長、院長,世界上總有比自己更成功的人,也會有比自己更失敗的人。只有一樣是不用比的,就他就在我身邊,這樣比一切都重要。不做這一行算甚麼,澳門還有其他行業啊,為甚麼一定得一生從事一個行業呢?

但他說了這麼一句之後,我們之間的氣氛,變得似乎有點僵。

他想緩和一下氣氛,說︰「剛剛的咖啡和蛋榚,好好味。」

我看看坡上的路,午後的陽光照得暖烘烘的。剛剛看完醫生吃的下午茶,咖啡和蛋榚都沒有加其他任何多餘的東西,很簡單,他最喜歡的。

可以一起吃一點簡單的東西,就很滿足了。

不知不覺,我們走到加思欄花園,電影還未開場,還有一點時間,我們就坐在兒童休憩區的長櫈上,最重要的,是我們兩個……我們三個人可以在一起。坐著坐著,他就靠了過來了,原來已經像釣魚搬打盹呢。剛剛吃飽,一坐下來就想睡,比眼前在奔跑小孩們都還可愛。

那些媽媽追著要滿頭大汗的小孩們,給餵喝水,我們以後也會這樣嗎?

加思欄花園的街燈亮起,我才發現天快要黑了,孩子們也快散了,我們於是慢慢往戲院走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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