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要準備的事情千頭萬緒,而且要兼顧教學工作。想省點錢,訂婚紗酒席等等都是自己安排,每天夾雜在大量備課之間進行,有時間就做一點。那時候,每天下課離開學校後,得馬上趕在婚慶公司下班前去處理,總是擠時間來完成,簡直是焦頭爛額。那天還安排好放工後要去拍攝婚照。和未婚夫、朋友們,還有約的好攝影團隊,沒辦法,所有人就只有這一天傍晚後有空。不巧,可能是日夜勞累的關係,一連幾天勞碌,我病得不似人形,幾天下來都只能喝粥,回到學校,便病懨懨的在課堂上聲嘶力竭吼叫。為了節省時間,那一天我偷偷化了淡妝,好使累積幾天的臉容不致於太蒼白,重點是可以節省去拍婚照的化妝時間。誰知,那天在學校裡,不只學生,所有的老師甚至校長都比平時更注視我。起初我還不以為然,以為我的臉上是否髒了,怎麼大家注視我的目光與平日不同呢?好些女同事只比平時多看了我一眼,這種感覺已令我混身不自在。直到有男同事說︰「你今天好靚喎。」這時我才記得,今天出門我化了妝。那一天未至於難受,但在學校的環境裡,我好像覺得自己活在玻璃罩一樣,成了大家目光投射下的……被觀賞動物,開會交流時,氣氛又時而瞬間凝結,眼光成了「一種評價」,那一天,好不自在。
放學,原本我想在學校裡換些能拍照的衣服再出發,但我改變了主意,去附近酒店Café洗手間裡,更換一套準備今晚拍照的彩色紫鈴雪紡長裙。出來,還未回到座位,就聽到一堆小聲講大聲笑的女生就大叫︰「老師,你好漂亮唷!」「去相親嗎?」「約了男朋友嗎?」這一群是我有課的初二的女生,原來她們早就脫下了校服裙,學校規定的馬尾辮子也變成了散髮或帽子。說話最大聲那個,我認得她,她是初中二年級的Maria。初中一年級開學時,她是爸爸媽媽帶來上齊參加開學典禮的,頭髮剪得過腮剛剛好,羞羞澀澀的被父母牽著到學校。
現在看到她頭髮散下來,原來還燙了個大波浪,長高了,還化了妝,我差點認不得她。
突然間,我心裡有一種是犯了案後被當場抓獲的感覺,有一點衝動想向她們解釋為何要換衣服,卻又不知道為甚麼要說,和要說明甚麼。我趕緊埋單離開,不想停留片刻。
突然間,Maria在女學生們之中向我大聲說「老師保重啊,今晚不要太累啊。」「不管多晚睡明早記得起床返學啊,明早我們第一節是你的課啊。」別說回嘴,我連頭都不敢回,她們快要離去時,我說:「快考試了,你們回去要複習啊,千萬別忘了啊,不會的明天回來問……我……」。
誰知,Maria竟然更大聲向我大罵。
「哈哈哈哈!關你咩事啊!老師,收工你就走啦,我明天有回去就得啦。」
她的無理訕笑,使全間Cafe 的客人都看著我。他們知道我是老師,知道我下班沒有回家,知道我的學生在公眾場所向身為老師的我大聲吒責,知道我拿她們沒辦法。
我的臉好像被蒸熟了一樣,好想找個洞鑽進去。
後來知道有好多前輩們,即使下課回家,公共場所還是儘量不要出入。也有老師同行,自制到連賭場自助餐也不會去的。經過這次事件,我才知道老師這個職業與其他職業不同,即使下了課,離開了學校,老師還是老師。
……
在和她們差不多年紀時,我和鄰座的同學很要好,總是一起上課下課。她本來品性好溫順,拜託她做事或班上的服務,永遠只有應承沒有反對,超級乖乖女的。她有點像我姐姐,有糖果甚麼的都會請我吃。到了中學二年級,在幾個星期內,她突然性情大變,上課當中口不擇言挑釁老師,老師說甚麼話題,她總會講些低級趣味之類的話,班上的注意力帶開,搞到全班哄堂大笑,很多老師都覺得她很麻煩。唯獨徐老師忍了她。那一陣子,她放學後沒有和往常一樣找我一同回家了,我本來以為她可能是偷偷地和男仔談戀愛,那放學我就自好自己回家囉。豈料有一天,她突然找我希望放學和她一起去逛街。我從未試過7點後回家的,快到7點了,她卻一點都不想回家,約我去逛雅明商場。那時,她已經請我吃了三杯雪榚,我的肚子快要受不了了,她還拉著我叫我陪她到處逛。
剛好徐老師拎著一大包作業本經過。
「你們放學那麼久還在街上幹甚麼?」
「那你又幹甚麼不回家?徐老師?」
「我在備課啊,你看不到嗎?還有你們班上這些作業,我得拿回家改。」
「我們去吃雪榚,拜拜。」
「是嗎?」
徐老師看著我站在旁邊不敢吱聲的樣子。便說︰「嗯,這個時候你應該在家裡吧。你趕快回家吧。」說完,徐老師便要我走,我趕得及在7點前回家,好險。不然家裡一定問得很慘。
多年以後,本來這件事我早就忘了,誰知就讀教育學院時,我重遇這位同學……
「你還記得有一次,我不停請你吃雪榚,然後在街上遇見徐老師嗎?」
「記得。」她跟我說,「那是因為父母吵架鬧離婚,每天家裡不是大吵就是小吵,讓我好一陣日子不想回家,自暴自棄,在課堂上搗亂,基本上對每位老師都極沒禮貌。在學校裡向老師單單打打,對她們像仇人一樣。下課後總是不想回家,每天就在白鴿巢或大炮台附近的長椅、街道上留連。那天看到你就一直請你吃雪榚,想你陪著我,不巧給徐老師看見了,徐老師將我領到她家,我和老師一家一起吃飯,還打電話給媽媽說明情況,而且和媽媽協議好那段時期下課後都會去老師家待著。有好一陣,我不用回家忍受父母每天吵架,可以喘口氣。真的感謝徐老師給我一個暫時的避風港。」
「這件事就一定留在我心裡,沒想到老師當時對我做的事情,影響這麼久。教育工作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現在想想,徐老師也不是沒有家人,傍晚七點回家也要照顧家庭吧,可能別人的妻子、媳婦、小孩的媽媽。還要帶一個不想回家的學生,這……怎麼帶啊……」
只是路過的徐老師,完全可以打哈哈叫我們回家,頂多明天上學就找我們來問一問,即使不聞不問也沒有人會說她不是。她對同學所做的,完完全全是額外的工作,當時在鬧婚變的家長不可能有空答謝她,校方也不見得會對這樣的「課後教育」有過問,沒有人給她獎勵和嘉許。她只是默默付出。沒想到,她在學生最需要幫助時,拉她這一把,卻在多年後在同學身上開花結果,被我在教育學院看到了。
沒想到類似的事件再度重演,今次,我卻身處老師的位置,我想好好了解這女孩究竟發生甚麼事。她到底忍受著甚麼,在公眾場所這樣公開大聲叫囂也不可能是一般學生會做的(就算看到陌生人也不會這樣子對待吧,她到底怎麼了)。不專心,像爛泥一樣,基本上不顧自己在公開場合的禮貌,一副「是又怎麼樣」的態度,種種行徑,只差沒有「破罐子破摔」。那個在公眾場所大聲說話的Maria,完完全全就是我當日那位同學的叛逆狀態。叛逆情緒簡直一模一樣,青春期突如其來的叛逆,真讓所有人束手無策。如果置之不理,她們必然會讓自己受傷。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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