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9日晚上,我與一場發生在澳門的反集會拘捕擦身而過。
當然這不是甚麽僥倖的事。我在前一天與幾位朋友參加了8.18香港的維園和平集會,並接受了一家媒體的訪問。對於澳門的普遍大眾來說,參與香港的集會已經是一件非常敏感的事。當報導出街後,我們幾位「澳門人」旋即被標上「搞事」的標籤,甚至被說「你們憑甚麽代表澳門人?」
然而,我們從來沒想過要代表澳門人,更沒有說過要代表澳門人。我們的「澳門人」身份是一個事實,並不需要掩飾。而且我們只想讓旁人明白,即使我們來自不同的地方,仍然願意為發生在香港的不公義事件發聲。但這種發聲,在和諧至上的澳門社會裡,就是「死罪」。
充滿澳門特色的平衡
澳門人其實很寬容的,對言論的限制也並非很多人想象中的那麽嚴峻。只要你願意聊,身處澳門任何角落都有街坊肯跟你議論社會問題、政治問題,與你分享各種內幕小道消息,甚至對國家的意見,你肯聽,絕對有人肯講。
澳門人就是如此寬容,所以才會如此緊張。
我想很多澳門人都認同,這種寬容的代價是不去插手中央的指令。我們在中央的保護下表面上好像得到比澳葡時代更多的自由、權利、經濟成果、人格尊嚴,很多人都認為這種進步得來不易,尤其在賭權開放後,澳門的經濟命脈更直接扣在中央的政策上。基本上,澳門人的衣、食、住、行,都與中央的態度息息相關。如此重要的「水喉」,大家都知道要好好珍惜。
因此,澳門人在「愛國」這件事上,可以說是非常理智的。我們是出於現實需要而愛國,而不只是情感上。
亦因此,誰動搖到中央的神經,誰就是在影響整個澳門社會的福祉。近兩個多月發生在香港的事件,澳門人其實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地區的人都更了解。因為更了解,所以更冷漠。
澳門人對反送中事件的態度,一直保持着一種精妙的平衡:不支持亦不反對。誰破壞了這個平衡,誰就是罪人,而且更是一條「死罪」。理由很簡單:如上所說,任何動到中央神經的事情,都會影響整個澳門社會的福祉,尤其是在經濟上。俗語有云,阻人搵食,猶如殺人父母。因而斷人水喉,當然死罪一條。而即使死罪可免,活罪亦難逃。
819事件後續經過
8月19日當晚,兩位朋友在噴水池被警察帶走。警方拒絕交待他們被帶走的理由,但所有人都知道,這就是一種「威嚇」。不只持某種政府不歡迎政見的人,乃至整個澳門社會,都是這種「威嚇」的對象。我相信所有當時正觀看直播的人,都明確地感受到警員是如何「害怕」這兩位面帶笑容的普通市民,以至用十數名警員用人鍊的方式護送他們上警車,最後更不顧在場市民及記者的質疑直接把他們帶走。
當我在網上看到兩位朋友被捕的影片,已經是接近晚上9點,我馬上拋下手上的工作趕到北區警處(二區)。此時他們已經被扣留了半小時,另一個朋友比我更早到達二區。
我們一直向櫃臺內的警員查詢被捕者的狀況,但他們拒絕交待任何事情,而且不讓我們留在警局內等消息。警員表示他們只會向親屬透露消息,其他人一概不獲告之。包括後來抵達的記者,都無法得知被捕者的下落。
他們涉及了甚麽罪案?他們是否正在被審訊?他們需要被扣留多長時間?警方一概絕口不談。甚至他們是否身處這間警局,我們都不知道。兩位普通市民,眾目睽睽下被警方帶走,直接消失在大眾的視野裡,而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下落。
(說來好笑,我和另一位朋友早前曾被警員要求填寫一份身份證明資料,在我們的一再詢問下,警員才表示我們原來可以不填。而後來的記者就直接拒絕填寫這份文件,甚至告訴我們,這種情況並不需要留下任何資料。那麽,警方為何一開始要求我們留下本來不需要留下的身份資料?)
後來有更多的朋友及記者(Ponto Final、葡文電台、TDM葡文及英文台、論盡、力報)到場,議員蘇嘉豪亦到場咨詢警方,但全部都得不到回應。最後,我們與記者、議員一同被拒諸警局門外。警員甚至不讓我們站在警局門口,於是在深夜時份,我們幾個人默默站在警局外的街道上,對被捕朋友的下落毫無頭緒。
單憑曾參與過香港的和平集會,大眾就為他們安上「擾亂社會安危」的罪名,因為在袋中搜到一張貼紙,警方就在不對外公布的前提下實行拘留,形同禁錮。世界彷彿暫時忘掉這兩個人。他們在晚上經過噴水池,站在遠離人群的地方不超過5分鐘,沒有任何動作,沒有任何口號,甚至不是穿著反送中事件中具標誌性的黑色衫。
只要你接觸反政府的議題,只要你對反送中的示威者表示同情,在澳門社會的眼中,你的彩色,就是黑色。
對警察徹底失望的母親
在接近12點時,其中一名被捕朋友的母親來到二區。她到達時已身水身汗,非常疲憊,因為她走訪了三個警局,都得不到任何關於自己女兒的消息。
她先到噴水池,向在場警員表示自己是被捕者的母親,想知道自己女兒在哪,但卻被現場行動的高級警官大聲威嚇:「我怎知道你女兒在哪裡,自己去報案啦!」警察叫你去報警,天下奇聞。然後她又走到崗頂的警局報案,警員表示幫不了她,因為她女兒並不在他們的警局內。然後她再到新口岸警局,警員同樣表示不知道她女兒在哪裡。已經疲於奔走、年過半百的她,此時情緒已接近崩潰,血壓上升到站也站不穩,值班的警員也於心不忍,給她水、讓她坐在警局內的長椅休息。最後,警員叫她去二區看看。
當她在二區看見我們時,才稍稍鬆一口氣。她在我們的陪同下進入警處,我們以為可以憑親人的身份獲知被捕朋友的下落。
「我回答不了,麻煩你們自己打電話去警察公共關係科問,我會給你們電話,麻煩你們到出面等等,我確認電話號碼再叫你們。」然後過了十數分鐘,我們只是在等一個電話號碼。不是人在哪裡,不是他們犯了甚麽事,也不是還要關多久。一個服務市民的地方,並不回答市民的問題,也不讓市民(一位體力透支的中老年人)入內等候消息,在這個警局內所發生的一切是多麽的不合理。
最後在議員的勸喻下,警員才讓她(及不多於一名朋友陪同)入內休息。她在裡面仍然在向警員求助,因為在她心目中,警察就是社會上最值得信任的人。結果警局內的其他警員的答覆,同樣令她無比煎熬。他們的態度令她覺得自己是個無理取鬧的人,而她想知道的,僅僅是她女兒的下落。
「我女沒有犯罪,為甚麽不告訴我她在哪裡?就算我女犯了天大的罪,我作為媽媽也一樣有權利知道她的下落,她是否安全,現在你們卻連她犯了甚麽都講不出⋯⋯」
這位母親差點氣暈過去。面對前線警官的挑釁和責備,到奔走三間警局都得不到一個簡單的回應,此刻她的緊張情緒已經到達頂峰。她一直在哭,倒在我朋友的肩上喘不過氣,整個人都在發抖。
「不是女兒被捕令我心痛,而是警察的作為令我(哭得)撕心裂肺!」
她終於對警察失去信心,而她一直以來認為警察是社會上最值得信任的人。
神秘轉移、無罪釋放
在這位急於知道女兒下落的母親哭得撕心裂肺時,整個警局的警員都安靜下來,不發一語。前線警員縱使受命要跟足本子辦事,也無法忽略此時警局內沈重的氣氛。大家都沈默下來。
作為一個母親,她不只是需要一個「安全」的口頭回應,而是女兒身在何處的確實答案。而這個答案,拖到凌晨2點20分,終於有了結果。
其中一位被捕朋友打電話給她媽媽,我們所有人才放下心頭大石。他們最終在三區被釋放,沒有任何起訴。
澳門警方在8.19當日曾帶走三十多位白衣人士,很快便釋放;後來又一共帶走七位「黑衣人士」,其中五位在凌晨十二點左右已釋放;我的兩位朋友(並不是穿黑衣)則拖足六小時,在凌晨兩點半才放人。當局想對大眾釋出的訊息,非常清楚。
最後,值得一提的是,兩位朋友其實在11點至12點期間,已從二區轉移到三區的情報廳進行偵訊。而該位母親在差不多同樣時間亦曾求助三區警局,最後被各種理由推搪下來到二區。其中的原因,其實也不言而喻。
發生在8月19日澳門的疑似白色恐怖事件,終於以一個十分澳門的方式結束了。沒有人被起訴,然而警方也沒有人出來交待,亦沒有人要負任何責任。
最後,我只希望澳門人能在心中對819留下一個小小的印記,以此警惕自己現在所「獲得」的一切,其實隨時都會消失,而就算這所謂的「獲得」的背後,其實犧牲了多少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