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屆澳門城市藝穗節」(註1)(以下以「藝穗節」簡稱)經已圓滿落幕,一連十七日十八個節目在澳門這個小城的各個場地演出成功。觀眾對今屆「藝穗節」的反應不俗,當中不少人首次觀賞藝穗節的節目,就留下了深刻印象。筆者首次擔任「澳門城市藝穗節」的駐節評論人,有別於上一屆純粹以觀眾身份參與,必須以一種更為理性和警醒的態度去觀察整個「藝穗節」,從中找出了優缺點。這篇文章的目的意在從整個「藝穗節」的主題、內容、場地安排和觀眾反應等幾個方面,探討這次「藝穗節」的成效。
正如「澳門城市藝穗節」的官方網站所示,「本屆藝穗節以『非.日常』為題,引領觀眾突破平常的定格和框架,發現日常以外的不尋常。從劇場空間鑽進城市角落,解放創意,改變日常風景,把藝術變成每天生活的日常!」誠然,「非.日常」就是本屆「藝穗節」的主題,乍看之下,在觀賞節目之前,觀眾想必會對本屆「藝穗節」有種預先的期望,想像各個節目(或至少大部分節目)都會切合「非.日常」這個主題,欣賞完之後,或許能對平平無奇的日常生活作出深刻的反思,可是事實或許會教人失望。雖然有人認為所有表演藝術都與日常生活息息相關,但是嚴格來說,筆者認為在十八個節目當中只有兩個節目──《快閃「低頭族」劇場》和《人人超級市場》──在形式和內容上嘗試直接挑戰觀眾對日常生活的感受。由梁家茵創作的《快閃「低頭族」劇場》,把在路旁正在玩手機的市民拉到觀眾眼前,意圖提示或諷刺他們因過於專注於小螢幕而忽視了近在眼前的現實生活。另一方面,李芯怡的《人人超級市場》則把生活變成表演,試圖以貨品來說故事,突破觀眾對日常的想像。筆者沒有觀賞這兩個演出,故此不便評論演出的水平如何,但從創作理念來看,有值得稱許之處,至少創作者敢於探索不同藝術形式和演出場地,同時令觀眾感受到這次「藝穗節」的主題。主辦單位在舉辦本屆「藝穗節」之前,不知有否考慮作品是否切合主題,還是來者不拒地收集作品?若果所定主題限制了創作自由,主辦方或許可以考慮把主題擴大,或者甚至像「愛丁堡藝穗節」那樣不設主題,否則,有主題等於沒主題,或是主題不能清晰地從節目中體現出來,難免啟人疑竇。
藝穗的精神
莫兆忠在《新世紀澳門華文劇場》中指出:「澳門藝穗節從英國『愛丁堡藝穗節』(Edinburgh Festival Fringe)和法國『阿維儂(Avignon)藝術節』中取經,主辦單位對『藝穗節』(Fringe Festival)的詮釋包括以下五個特點:(1) 創意,(2) 發展現代藝術,(3) 反映當代生活和心態,(4) 市民的參與,(5) 本土城市的特色。」(註2)然而,主辦方在參考外國「藝穗節」的同時,卻好像不太明白「藝穗節」的精髓為何。
英國「愛丁堡藝穗節」的由來,緣於在1947年的「愛丁堡國際藝術節」中,八個未被邀請的藝團自立門戶,自己開辦一個藝術節,後來被記者Robert Kemp稱為「round the fringe of official festival drama」(註3),意即在官方「藝術節」的邊緣。起初「藝穗節」是對不入流的藝術表演的一種嘲諷,後來慢慢變成了大膽挑戰主流價值觀的同意詞。
在本屆「藝穗節」中,不乏敢於挑戰觀眾的觀賞習慣的作品,可是,也有不少作品還不夠「fringe」。以開節演出《幾何瞬間》為例,這個由英國「甘蒂尼雜技團」帶來的演出,在「舊法院黑盒劇場」舉行,利用雜耍、印度古典婆羅多舞、投影和鏡像等元素,給予澳門觀眾一種新的藝術體驗。四名演出者在起始階段「期待」著諸如浪漫愛情故事、哲學原理和「脫歐」議題等的演出內容後,便帶來一系列以十二個主題為基礎的雜技舞蹈表演。「甘蒂尼雜技團」在全球各地多次巡演,表演的功架和技術已是毋庸置疑,澳門的觀眾或許也從未看過此類演出,但是該作品的內容和精神,卻給人一種富有安全感和娛樂性的、賞心悅目的感覺,與藝穗精神相左。另外,由「小丑不丑劇團」演出的《光影夢工場》,為觀眾帶來法式小丑的渾身解數。該作品由陳麗妮和來自法國的Edi Rudo──前者師承Philippe Gaulier,後者為默劇影畫師──聯合演出,表演以兩人飾演的男女主角在辦公室的愛情故事作為主軸,從中穿插默劇、魔術和影畫等元素,為故事增添趣味。小丑和影畫師的表演的確引人入勝,可是故事的編排卻是敗筆所在,如何在摻雜各種元素之下又能說個好故事,是這個作品的挑戰。然而,總體來說,此作品也屬主流演出,如果在「藝穗節」脈絡當中,難免顯得缺乏探索和冒險精神。
演出與場地
從2009年開始,「澳門藝穗節」改名為「澳門城市藝穗節」(Macau City Fringe Festival),更強調「藝穗」與「城市」的關係,並且在2002年提出「全城舞台」的舉辦方針後,大規模出現「環境劇場」(Environmental Theatre)或「特定場域劇場」(Site-specific Theatre);可見「澳門城市藝穗節」與城市,以及各個演出場地的關係是密不可分的。在本屆「藝穗節」當中,有不少作品在「非約定俗成」的表演場地演出,其中馬慧妍的《Sonia》在「塔石廣場商業中心」(玻璃屋)天台作讀劇演出;「夢劇社」的《握握手,做個老朋友》在「盧家大屋」演出;而由「舞蹈生態系創意團隊」、「汞動舞團」和「詩篇舞集」合演的《天_身線_際》則於起始時在塔石廣場作簡單的開場演出,然後移師至「塔石藝文館」。以上各個作品都各有特色,卻都好像沒有與各個演出場地的歷史意義和文化背景互相呼應,錯失了為作品增添藝術層次的良機。
《Sonia》是一次另類的讀劇演出,觀眾戴上耳機,躺在充氣床上,一邊聽著聲音演出,一邊看着眼前的演員因應故事作表演。廣闊的空間,伴隨當天的涼風,令觀眾沉醉於這個超脫現實的、關於機械人和鬼魂的故事。可是該演出只利用了場地的功能,至於為何選擇此場地,以及場地與作品有著什麼關聯,則有待探索。不少劇評人曾經提出,天台後那條由新葡京和塔石體育館構成的、甚為宏偉的天際線,或許更切合《天_身線_際》的中心思想,然而,「塔石藝文館」只提供了適宜的室內空間,以放置多個屏風和投影裝置。主題以電子技術呈現,舞者們以舞蹈和身體建構成城市的「天際線」,卻把真實的天際線排除在場域以外。「夢劇社」為《握》的演出做足準備功夫,他們要提早到「聖安多尼堂頤老之家」和一眾老友記建立關係,傾聽他們的故事,然後一起集體構作;在演出時,老友記們處變不驚,從容不迫,娓娓道來他們的回憶和往事。老人家講起故事來難免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導演莫家豪在構作時或許指導不足,而在場演出的演員亦疏於配合,導致每次演出都過於超時,內容亦略見冗長而鬆散。另外,「盧家大屋」是澳門世界文化遺產建築之一,觀眾在內庭中能望見中國古典的厚青磚和葡式的百葉窗,極具歷史意義,若作品在形式和內容上能夠與之呼應,想必更能突顯各段故事的意味。
演出與文本
「娩娩工作室」的《Bæd Time》是今屆「藝穗節」較為全面的創作,劇場的各種設計:包括謝榮翰的舞台設計、朱珉萱的服裝設計、魏匡正的燈光設計、周莉婷的音效設計,以及張義宗的化妝設計都表現出色,林唐聿、胡書綿和鄔曉萱的演出可謂全情投入,令觀眾彷如置身夢境當中。不過賴玟君劇本卻過於拖沓,故事的大部份時間都講述兩名角色處於睡與不睡的難題當中,出現太多與故事主軸無關的枝節,語言過於隱晦,令觀眾不明所以,直至演出的後五分一,劇情才稍為明朗,至最後,教不少觀眾摸不着頭腦,甚為可惜。《紙上談兵》由Davy & Kristin McGuire創作,故事取材自《安徒生童話》中《冰雪女王》和《冰姑娘》,以立體書光雕投影的方式,講述一名男子嘗試拯救困在城堡中的「冰雪女王」,並試圖化解她冰冷的內心。劇本以四平八穩的三幕劇表達,結構完整,表達清晰;唯獨單調的音樂和平實的二維畫面過於平淡,像在玩八、九十年代的紅白機,看得人昏昏欲睡。創作人若能豐富立體書的畫面,加入多種音效,想必會成為不錯的演出。
總結
從英國文藝復興時期開始,城市中心的劇院代表了該城市的主流價值觀,或曰資本主義的價值觀,通常也被視為「好」的、「具建設性」的。簡.哈葳(Jen Harvie) 曾經提出:
劇場的所在地會直接影響它的意義⋯⋯倫敦西區是主要的商業劇場區,位於邊緣地區的經常是非營利的小劇場。這種區隔也出現在許多城市,例如市中心、知名商業區的劇場,如巴黎的林蔭大道、多倫多的劇場與娛樂區等,而那些位在城市邊緣的則是另類劇場。(註4)
澳門雖然沒有商業劇場區,但城市的心臟地帶其實是議事亭前地至大三巴一帶的遊客區。「澳門城市藝穗節」作為推廣文化藝術的重要節日,是否應該考慮把通常被認為是邊緣、另類的劇場類型置於大眾眼前,讓市民能夠普天同慶,一起參與其中?在每逢八月的「愛丁堡藝穗節」中,愛丁堡市中心的「皇家一英里」(Royal Mile)都會人山人海,熱鬧非常。表演者能夠在街頭作即興演出,製作人在街頭派發傳單,宣傳即日的演出,整個城市充滿了文化氣息。反觀澳門,大部份演出作品被困在城市的邊緣,而且在室內進行,欠缺與公眾溝通的橋樑;作品與城市也沒有建立深層的關係,仿如一個個由劇場搬至不同場域的演出,只講求演出內容而忽視了城市脈絡,有違「澳門城市藝穗節」的「城市」二字。主辦單位可考慮開拓更多的表演空間,例如咖啡店、餐廳和公園,讓藝術進入群眾;同時安排已開發場地的後續發展,例如「海事工房2號」的黑盒劇場可加以運用,作為恆常的演出地點。更重要的是,「澳門城市藝穗節」作為推廣非主流演出的藝術節慶,應多鼓勵藝術家挑戰常規、勇於嘗試的精神,藉此為公眾開拓多元化的表演藝術。
註1:”澳門城市藝穗節2019.” Macau City Fringe Festival 2019, 7 Oct. 2015, www.macaucityfringe.gov.mo/2019/cn/.
註2:莫兆忠著。〈澳門藝穗節:全城舞台,孕育創意〉。《新世紀澳門
場》。澳門:澳門特別行政區政府文化局。2011年。
註3:Kemp, Robert (14 August 1948). “More that is Fresh in Drama”. Edinburgh EveningNews.
註4:簡.哈葳(Jen Harvie),耿一偉譯。《劇場與城市》。台北:書林。2018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