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雨越下越厚,即使傘撐起來,母女倆的長髮都被濕氣沾透了。氣溫急劇下降,現在已經是晚上十點,只有攝氏六度。
母狗早就和牠的小狗兒們卷縮在大廈鐵閘裏邊躲避著寒風。女孩甩開了媽媽的手,衝過雨水走向狗兒。
「乖,乖,餓了嗎?嘿!」女孩一腳將水踢向兩隻狗,濕透的母狗用鼻子推著凍得發抖的小狗,往雨中走去。
街燈下媽媽抓回七歲的女兒。她穿著校服裙,裏面卻穿上一條長睡褲。媽媽還穿著單薄的行政制服,高跟鞋。左手一大布袋滿滿都是作業簿,右手拿著一個大膠袋,放滿了她的換洗衣服。走在路上晃來晃去。
和之前一樣,她們走到發記茶餐廳門前。
茶餐廳早已收鋪,但內裏的事頭仍未休息,噼噼啪啪的傳來陣陣的麻將聲。事頭婆一如往常的,在卷閘內繼續拖地。
「呯呯呯!」鐵閘一陣猛烈拍打,事頭婆聽到拍鐵門的聲音,地板還有一半未拖,只好先把拖把放進那半滿的深黑水桶之中。
「進來吧。」發記事頭婆打開鐵門,女兒衝進來,媽媽要拿的東西太多,碰到鐵門框的邊,鐵卷門像怒濤一樣作響。
「發記事頭婆,我要食餐蛋麪。」女兒說。
「咩事—–!!!」在裏間的發記事頭正在忙碌,煙燒了一半在兩唇之間擺動,彷彿是那一根紅雙喜香煙在講話。
「沒事沒事,是老師。」
「哦,是老師。哪叫她自便吧。問一問人家吃甚麼?」事頭在煙霧中矇起雙眼,對著自己正在叫九章的麻將說。
「發嫂,阿妹今晚係你樓面做功課,我等一陣就走,明朝她自己上學,得唔得?」
發記事頭婆支支吾吾,顯得十分為難。
「我們先上二樓吧。」
女兒熟練地上了閣樓,去坐到最角落的卡位。燈光照到卡位已是殘餘剩光,女兒也沒有甚麼好做,胡亂在書包拿出明天上課的課本翻著。拉著她那大黑羽絨,瑟縮著。
「你也是餐蛋麵,好嗎?」發嫂問老師。
「好,謝謝。」
沒多久,事頭婆便棒了兩碗餐蛋麵上來。女兒不一會已經吃完,將大羽絨解下來作綿被蓋上,也不管褲腳濕了,自然得像在家一樣。
「小心燙。」這一句是發嫂給母親說的,她正小口的吃著。
「發嫂,我出門太匆忙,沒有帶錢,下次付錢行不行?」
「得,先別說這些,又不是第一……」發嫂及時收口,堵住了老師的尷尬。
「多謝。阿女就拜托你。」媽媽起身想走。
「老師,咁夜你去得邊,不如……」發嫂一記抓住老師上臂,想將她留下。
「哎唷。」
「啊,怎麼會瘀傷成這樣?」
「你敎我的,跟他說,不要打臉。」老師終於忍不住哭了。
發嫂跟住一邊抽泣。
「咩事?!」發記吼上來。
「沒事,沒事。」
「無事不要哭,輸錢就賴你。」發記又大喊上來。
「老師,唔好意思,發記他粗魯。」
「他見阿囡不小心將水杯打破,一句都不說,便一掌打下去,剛好我在旁邊抽手去擋,佢見打不到個囡,便著手打我。」
「又是一句都不說嗎?」
「他說『唔好阻住我敎囡』。」
「敎小孩不是每一次都打的,你沒有和他說嗎?」
「他太大力,我根本插不上話。」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再這樣下去會出人命,我要去報警。」
「發嫂,千萬不要。一報警,學校就會知道,我好難再在學校立足。」
「你明天這樣回去,學校都會知道啦。怎麼會變成這樣。」老師和她的丈夫算是模範夫妻,這半年在街坊之中聽到一些傳聞,說老師被丈夫家暴,本來沒有人會相信。算上今次,已經是老師在今個星期的第二次來發嫂這裡,她和發嫂當了二十年街坊,以前更和丈夫每天都來這裡吃早餐。
老師終於忍不住,又一次抱著發嫂慟哭,在發記茶餐廳她絕不敢哭出聲音來。發嫂被她越抱越緊,老師的呼吸隨著眼淚越來越猛烈和急促。抱著發嫂就好像抱著一個救生圈一樣,趁著女兒在卡位裏睡著,緊緊抱著發嫂,全身發抖,將頭冒起來死命呼吸。
「我每天都上班下班沒有怎樣女兒也是我接放學的然後去買菜和煮飯他為甚麼要這樣對我他虧了錢我也沒有怨他也不是賺不回來我現在有收入夠家庭開支就好如果不能一起好好儲錢我這一份花不完還有一點他就好好在家就好為甚麼總是出門他不想洗碗就別洗不想帶女兒就別帶隨她玩手機看電視就好不想讓她看手機就好好說不用馬上就一巴掌打下來說他兩句就大罵最後連我也打每天在學校已經很累家長投訴不止還要弄敎案評審帶活動你看老師的工作我還沒有做完作業一大疊還沒有改明天還要去應酬敎學觀摩我受夠了我明天不想去了如果不是女兒我早就走了他媽冷言冷語講風涼話也就算了我都可以忍不用為了這麼一點事就打我還在家裡摔東西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你明天用的東西都帶了嗎?」若不是發嫂用力的撫按著她,老師真的會停不下來。必須得將老師的注意力轉移到其他事情上。
「敎案、會議紀錄、青少年活動申請表、三年乙班的國文作業……」老師慌忙之中一直數,一次又一次。
發嫂拿走毛巾,將風筒遞給老師。
「喂,我們不打啦,去吃宵夜去,你拖完地等下幫我們把麻將收了。」
「係……得啦。」發嫂未講完發記就已經出了門。
「對不起,發嫂,發哥是不是嫌我們……給他晦氣。」
「別管他,賭完錢,麻將都要我去收,他還有甚麼資格嫌三嫌四。」
寂靜將氣氛冷卻下來,午餐蛋面冷了。想來早餐吃了個麪包,中午要處理學生的事沒有吃午飯,下班馬上趕去超級市場買菜,一進廚房就開始吵架,也難以回憶為了甚麼而吵了,是自己沒有交網絡費嗎?喔,那是自動轉帳的。還是女兒測驗太差被老公吼了,一想到吼聲耳朵嗶的一聲,兩邊耳洞好像充血腫了起來,已經聽不到老公在吼甚麼,女兒在哭甚麼,眼睛直視,看不到旁邊。
未幾,「呯!呯!呯!」
「門壞啦,別拍啦。」
「那是鐵閘,不是門。」老師才發現自己在發記二樓。老師的腿在發抖,很想站起來卻站不住。
風筒也掉了下地。
「邊個啊?!」發嫂大叫問。
「我啊,我忘了帶錢。」發哥在外頭嚷著。
發嫂去樓下開門,老師才整個人軟癱在椅子上。看著風筒,好想去撿起來。
老師覺得有一點平靜了。今天過得很不好,她想到媽媽,小時候媽媽還在,像這麼困難的日子,一定會抱抱她。媽媽總是會讓她學會感恩,感恩自己今天在世界上得到食物,感恩有工作,感因有朋友幫助。
媽媽會說︰睡吧,寶貝,第二天將會是全新的一天。然後抱著自己睡。她眼睛看著風筒,好像這是唯一可以感謝的東西。好吧,風筒,感謝你,感謝你在這麼困難的時候出現,感謝你將我和女兒濕漉漉的頭髮吹乾,明天我上學可以像個人,至少頭髮還可以弄整齊。
她終於拿起風筒,但卻收不起來,意識總是要將電線繞回風筒,可是雙手卻拿著兩端。
她走近了在卡位睡著的女兒。
「有媽媽真好,睡吧,寶貝,第二天將會是全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