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走過必留下痕跡。自2005年加入「新澳門學社」,周庭希就在不少社會議題上站在最前線。「社運人士」、「新澳門學社副理事長」、「學社理事長」、「《愛瞞日報》社長」、「同志平權運動倡導者」……多年來周承擔過不少頭銜,亦被貼上不少「標籤」。而今年3月他決定辭去學社職務並退出學社,重投無涯學海。
「我覺得學社帶給我很多,是我人生中不可分割的一部份。」但亦希望,公眾記得他除學社以外也提倡過不少議題。無可否認,十餘年光景過去,「周庭希」這名字早與學社密不可分,但學社不是周庭希整個人生,周也不是學社的全部,只是當中交集,都讓彼此再不一樣。
踏入學社 踏上社運之路
回顧當初為何會加入「新澳門學社」,當年還是學生的周庭希,全因網絡一句話為契機。「我記得當時在網上有人提議,不如『六四』燭光晚會裡,大家出來聚一聚吧,就這樣結識了學社的人和吳國昌、區錦新(下稱吳、區)兩名議員。」後來,經過深談,自覺可以出一分力,提高學社刊物《新澳門》的吸引力,嘗試在眾多重要的內容中加入插圖和二次創作,《愛瞞日報》亦因此誕生。「起初只是有人會把一些圖片或電影海報惡搞,接著放在網上諷刺時弊,香港也出現這類潮流。那我們自己也做一些,當時被稱為『惡搞次文化』的東西擺放在學社的政治刊物上,加夾在中間的彩頁裡面,就叫做《愛瞞日報》。」
2005年的立法會選舉,更令周庭希確立了加入學社的決心。當時成為助選團一員的他,見證著那一屆代表「新澳門學社」的吳、區二人並肩出戰,獲得二萬三千多票高票連任,更一舉奪下「票王」稱號。雖然周庭希為當時的第三候選人陳偉智失之交臂而握腕,不過他亦感到鼓舞,認為他們所做的一切與自己理念相近,「覺得(學社)這條道路是可以走下去的,因為自從吳國昌參與以來,他的選票是一直暴增中,甚至在2005年出現一個大跳躍。」
2009年,加入學社不足四年,仍是大三學生的周庭希,再次迎來立法會選舉大戰,但今次從助選團升級為候選人。
「其實那時候沒想過參選,自己也沒有準備好,總之就是學社內部談論了,我就被告知會在區的組別裡排第三位。」
這一屆的選舉亦是吳區首次拆隊迎戰。機緣巧合下,本是區錦新團隊的第二參選人張樹堅決定不參選,而因為團隊一個「把年輕人放在前頭」的想法,亦促使公眾及媒體開始認識周庭希。
當選理事長 兩世代分道揚鑣
及後,當選議員的陳偉智表示不會連任學社理事長一職,吳區及多名學社骨幹成員便開會商討合適人選,「在碰頭會上,朱國權、區錦明、張樹堅都不願意(接任),他們各有原因,後來就改成談論不在場的有沒有人選,聊到陳華強、劉政以及鄭明軒。」因為熟悉鄭明軒的為人處事,周庭希曾表態,如鄭明軒擔任理事長,便會做副理事長來輔助他,但大家卻選定了他。「據我聽聞,區在會員大會召開前,打電話催票說支持年輕人吧。」繼「被告知」之後,理事長的位置周庭希亦順理成章地「被當選」。
周庭希覺得,當上理事長這個位子,對他而言是一個責任,需要將學社參與公眾事務方面再提高。而學社起初仍保持一貫的作風,無論是政治方向,還是探討社會議題,均會跟隨吳區的步伐。經過一段時間後,自由主義派的周庭希便和鄭明軒開始著手研究《出版法》,也是第一次走出吳區預設的框框,當立場存在區別,分裂就此留下伏筆。
2012年,澳門迎來回歸後首次政制改革,政府硬推「+2+2+100」方案(直選議席由12個增至14個,間選議席由10個增至12個,行政長官選委會增多100個名額),儘管諮詢過程中反對聲不斷,最後法案依舊在建制派力撐下在立法會順利通過。與此同時,學社亦出現意見分歧。周說「當時吳區認為,只需要攻擊政府,說政府不公平地處理這些政改意見就可以了,但我們這班年輕人就認為,單單批評政府沒有用,政府聯合傳統社團及既得利益者合起來製造假意見,所以這些人也該成為攻擊和批評的對象。」
光這一點,雙方看法已經有衝突,再加上及後學社委託香港大學進行民調的事件上,步調完全不同。「對於問卷的設計,吳想要問大家,分別在直選、間選和官委議席需要增或減,在舖設和比較方面頗有引導性,當我們跟港大討論以後,鍾庭耀(香港大學民意研究計劃總監)就給予了一些意見。」
周庭希指,鍾認為問卷問題需基於政府已有的方案去設定,調查的可比性才會較高,而自己作為主要負責討論的人員,時間緊湊下決定採用港大的提議,卻激怒了吳區。「他們知道後反應很大,甚至說了些很難聽的話。一開始大家的立場仍是一致,只是步調不同而已,就是很傳統的世代之間,思考問題的分別和鴻溝。繼續往下走,這種分別更明顯了。」
就在同一年,政府就《家暴法》展開諮詢意見,在最早的文本內提及保障同性同居關係部份卻其後遭到剔除,總結報告內更隻字不提。周庭希覺得,這是合適的時機去推動和爭取LGBT權益,爭取基本的人權保障。碰到同志議題,學社內部的思想觀念亦出現落差。「大家都知道陳偉智是一名天主教徒,對於這件事,他認同基本保障是需要的,但態度沒那麼強硬。吳國昌等人也會感覺同志方面的話題較為敏感,雖然沒有說出口,但他們不斷地在迴避這類議題。」
周庭希回顧當年,世界各地有不少名人都陸續站出來公開自己的性傾向,或是公開討論有關同志的權益,而澳門仍然保守,一直待兩三年過後,社會才漸漸開放討論。而這個被稱為「保障少數」的議題,亦成為學社兩個世代分道揚鑣的導火線。
他坦言,那時候自己與吳區的立場已經完全不同,沒可能組成一隊。學社要如何出戰2013年的立法會選舉,大家沒有太多的表態,周也為是否參選思考良久。他表示,覺得自己是要搞社運或參與公共事務,參選或進入立法會都只是其中一個途徑,並不是唯一的途徑,對於參不參選,其實沒什麼所謂。
「但如果我參選,我將我的期望、理念,做成政綱拿給公眾看看,支持我的話,他們就會把我選進立法會。」
四年前的一席話沒有變。周庭希形容自己不是一個很主動爭取選票的人,票源就是來自理念相同的民眾。他亦相信,即使學社一直以來幾乎沒什麼動員,每次選舉所得的票數依然高企,證明公眾是有留意學社的,在最關鍵時刻投下支持的一票,「正如以往,我看到這種學社成功的模式,但很遺憾,這個方法已不可行。」
第五屆立法會選舉,周庭希與吳區各自領軍三隊出戰,僅吳區二人當選,陳偉智無法連任,而周的票數需要翻倍才有機會獲得議席。
「民間公投」成分裂導火線
這次選舉過後,學社出現內部攻堅。「我必須說清楚,這個內部的攻堅是由區錦新先挑起的。對我們的攻擊不斷在燃燒,起初他們打算強迫我下台,但最終不成功。」周庭希憶述,2014年希望利用學社來推動「民間公投」,當區知悉後便公開撰寫文章表示反對,此時的學社內部沒有共識,所以周決定卸任理事長,以自由人的身份去組織「民間公投」的相關事宜,避免也複雜的內鬥阻礙到行動。
同一時間,學社11人組成的理事會,決定投票選出新一任理事長,屬後生派的蘇嘉豪獲得關鍵一票,大比數勝出,開始由新一代去主導學社事務。而在「民間公投」進行不足一星期,學社已經相繼有成員被警方抓走,吳國昌便提出讓學社協助他們,卻再次引起內部分歧。周庭希憶述,「這個行動根本與學社無關,內部吵來吵去,湯家耀還說了些難聽的話,最終他退社了。事後就到區錦明退社,再到區錦新,實際上他們是放棄了對理事會的控制。」
「我只可以說,可能大家相識是誤會。當大家合作越深入的時候,就會開始發覺根本(fundamentally)有些東西是不同的。」周庭希有感而道。
對於外界認定,新一代正是導致學社這個「民主老招牌」分裂的罪魁禍首,周庭希則說,「我參與學社,是我參與社會事務的其中一個途徑,並不是在經營一間公司,營運一個招牌。所以,我很追求的是,究竟我透過參與這社團、透過跟這班人的合作,實現幾多我理想上可以改變澳門的東西。」
學社12年 2014是轉捩點
但這12年,周庭希深感獲益良多。「即使我怎樣批評吳區保守,或不思進取也好,的確很多澳門的基本實況,或居民遇到的問題,他們說了很多給我們聽,所以相對上我能利用這些資訊去作更好的決定。」而回望過去,理事長這個身份,亦令他有較多機會在外接觸不同的事物,開闊自己的視野,將學到的知識運用在澳門。
「但最後,不好意思,我所主張的自由派議程,使吳區不能忍受我,但我覺得學社帶給我很多東西,這是我人生中不可分割的一部份。」
而2014年是最令人難忘的一年:引發兩萬名澳門人上街抗議的「反離補」,讓他看見澳門公民社會的希望;發起「民間公投」普選特首,就算受著巨大的打壓,仍有不少人相信他們的理念去「投票」。可是香港的「雨傘運動」卻給他一記當頭棒喝,無論是香港那麼強大的公民社會,組織起來爭取「雙普選」,到最後不僅什麼都爭取不到,反而逐漸被收緊,這種大起大落的感覺,某程度上亦導致了他有離開學社,選擇去讀書進修的決定。
而多年以來每次與澳門政府交鋒,周庭希坦言自己已經技窮,該出招的能力所及的全都做了。例如針對《家暴法》的同性同居保障,他遠赴聯合國位於日內瓦的總部,親自將相關報告資料交予委員了解情況,「委員問道澳門官員,報告明文寫著是需要保障,不要歧視。當時未發表報告前,譚司長和社工局都簡稱沒有歧視,但聯合國發表報告後,就連歧視二字也絕口不提。」聯合國如此權威,最後法案仍舊未有絲毫改變。
赴英進修 尋找新方向
「我會覺得我能為澳門做的事就只有這麼多了。所以,我是時候應該吸收新的東西。接著以後再看看我哪個方面再可以有更好的發揮,就是我所發揮的效益會更高。」
未來會不會回到澳門?周庭希表示要視乎將來的環境變遷,「在這一刻,我在澳門發揮的效益是低的,若然將來澳門的環境、條件都改變,或許我能更好地發揮,帶來更多的改變。」
他覺得,更大的政治改變未必是大家當下最需要的,而追求自由自主此刻也未必被重視。在澳門生活二十多年,看著澳門的經濟急促發展漸趨穩定,他認為,現在澳門的八、九十後所面對的經濟環境猶如香港的八十年代,往上游到一定程度就希望生活穩定下來。同時,澳門距離香港「雨傘運動」般成熟的公民社會仍然遙遠,而即使香港有這樣的成熟和規模亦爭取不到什麼,澳門除了民生議題,又有可能做什麼?
「我不是說民生的事情不重要,但我是提倡者(Advocate)、社運人(Activist),不是政治家(Politician),政治家更有興趣去關心民生,因為他們需要思考怎樣去爭取支持的選票,所以的確需要走向民生的事情上。我只是說,每個人有不同的興趣、有不同的專長。」
撇開紛紛擾擾的內鬥,周庭希亦清楚自己的性格和能力:喜歡研究、思考問題,覺得這種性格更適合在澳門做幕後工作,又笑言自己是形象方面的「毒藥」,不適合選舉。再者他也覺得,獲得立法會議席,跟學社一樣都只屬於一種工具,並非終極目標,而方法應是多樣的。參照香港和台灣等地均有強大的公民社會,擅長社區溝通的、擅長研究的、擅長寫作的可以各司其職,對準功能定位去付諸行動,便是獲得最大效益的方法,奈何澳門就是與別不同。
「我越來越不能夠忍受澳門的是,即使我退社以後,常有人問:你是不是打算出來參選?」「我覺得很難以忍受的是全世界似乎只想著選舉。其實即使你獲得議席,它也只能給你一個means(途徑),它不能作為一個end(目標)的。它不可以作為你終極要獲得的,當拿到議席,你也是使用這個議席來發揮它的功能。」
未來澳門人應怎樣繼續爭取?周坦言這是個難題,但他認為,澳門要培育主體性發展,除了共同利益,更應創造核心價值。
「我只是覺得,如果後來者想為澳門做事,就真的需要思考清楚究竟想做什麼,並不是說成功爭取議席就可以,而是自己想為澳門做什麼。這需要清晰對澳門的目標,而不是對自己的目標。需要清楚自己的目標,採取適當的方法。還有,看澳門不光只是看澳門,而需要看澳門在整個中國政治的大局裡面究竟是在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