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劇評的外行,原以為自己將遙遠地觀察這個研討會,或者一如往常在台灣參與相關研討會的經驗──在台下吃力地聽著台上談論理論。沒想到,研討會出乎意料地平易近人,正如去年觀察人吳思鋒所言:「『澳門劇場研討會』歷來都沒有研討會行禮如儀,非要用論文搏論文不可的習氣⋯⋯使場合脫離『研討』的意味,又貼地回應現狀。」1 本文主要針對「從歷史感長出來的批判性」及「實務知識的生產及照見」兩點,分享我在研討會上的觀察。
從歷史感長出來的批判性
研討會主題為「藝評與教育」,由「澳門劇場文化學會」莫兆忠的澳門「劇評推廣與教育」專題演講揭開序幕,說明當地劇評及其教育的發展如何受到政治經濟情勢影響,進而思考劇評的功能、意義及教學對象應該是「誰」。此外,「書寫及評論」本身的「跨學科」本質,使他從「劇評」延伸連結到「現實生活」,如:評論其實是對現實生活的觀察;學習評論劇場的演出之後,要進而學習現實生活中的表演⋯⋯等。整體而言,這場演講為研討會鋪出歷史性的底圖,以及批判性的視角。
若翻閱前面幾屆研討會文集,可以看見每年開場演講皆從陳述「過去」的歷史脈絡開始,進而向「現在」提問,足見主事者以梳理歷史彙集問題意識及反思的習慣及深度。依此可推,「澳門劇場文化學會」每年舉辦研討會、將講者文章彙印成書的行動,代表將「現在」的觀點印刷成能被流傳至未來的「歷史」,留待日後的回觀注視,屬於有意識累積歷史書寫的作為。因此,「舉辦研討會」對主辦單位來說,應該是推促眾人走到時間軸上對話的行動策略。
尤其,除了澳門本地人,主辦單位亦邀請香港、台灣的分享者共聚一堂,阿忠說:「大家做的事有互相補足」,意指每人受到各自環境的滋養與限制,帶來多元經驗前來回應研討會主題,現場交流的除了議題本身,更是區域歷史的多層次交織,既相似也相異,碰撞出面對當今劇評生態、實踐經驗的批判性。再者,此方的歷史則促成彼方的「新」的歷史,例如台灣「台南藝術節」的「新評種」計畫其實仿自「澳門城市藝穗節」的劇評人機制,顯見「借鏡」來自歷史的積累,而歷史的發展促成區域間平行移植經驗。
簡言之,「澳門劇場文化學會」透過舉辦研討會,積極拉近不同環境歷史脈絡的劇場人面對面;從回顧「歷史」開始,進而批判地回應「現在」,並將紀錄列印成書籍流傳,也同時促成平行的歷史經驗衍生,實屬共同「創造歷史」的行動歷程。主辦單位對歷史意識的重視,以及從中生長出的批判性格,使「澳門劇場研討會」本身的「運作形式」等同「內容」的象徵──「如何」運作已說明他們關心的是「什麼」。
實務知識的生產及照見
承接上述「從歷史感長出來的批判性」,本研討會讓我特別有感的還有「實務知識的生產及照見」。我在台灣參加過的相關研討會,主要是學者展示研究成果的場合,實務工作者若要現身,必須有能力生產符合格式規範的學術論文、懂得運用理論語彙來支撐自己的經驗;而台下參與者當中的年輕世代,常常擔任聆聽者及工作人員的角色。但在本次澳門研討會,雖然也有「資深研究者/老師」級的講者,但上台分享者其實以二十多歲至四十幾歲的實務工作者為主,且角色多元,大家以不受格式拘束的語彙分享各自的實務經驗,而台下參與者不只劇場人,尚有基層教師、記者、藝文行政、文字工作者等,年齡層亦廣。這場澳門劇場「研討會」的焦點不是學術知識,而是世代同台的藝術文化教育人的「實務知識」。
我個人身為從事民眾劇場的實務工作者,常常對於無法清楚傳達自身實踐經驗感到焦慮,因此關切實務知識如何被捕捉、整理、生產、傳遞、反思、與他人發生對話。實務知識的生產主要來自實踐,而實踐發生在不同角落,依不同的時空、主客觀條件而有不同樣貌。實踐不見得皆產出具體可見的「作品」,更多時候是「當下即是」的複雜互動過程,未在場便不易理解。漢娜.鄂蘭則說,行動(與政治實踐)都屬於行為履踐,有其「易逝性」(frailty),須經由「敘述者」的瞭解、解釋、重建和描述,才能表現出具體、清楚和連貫的意義;也就是說,需把經驗轉化成文字敘述或化成「永久的客觀物」,行動的易逝性始有可能被克服。2
我在想,「實務工作者」的確可以身兼「敘述者」,透過勤於筆耕,將實踐化為文字書寫;若有更多資源及機緣,亦可以與他人合作,由對方擔任觀察的敘述者,從旁協助記錄書寫實務工作的歷程;但我更好奇的是經驗紀錄書寫之後,如果希望吸納更多火花,可以透過哪些「公共化機制」與更多人對話呢?投稿?可以投到哪裡?若要投稿到研討會,是否又要再次硬塞進學術化的格式規範?投稿到具公共討論性的網站?但是哪些網站適合呢?或是直接貼在自己的社交網頁?那麼除了文字媒介,還有哪些機制可以讓實踐者跟他人面對面交流彼此的經驗及觀點呢?
也許正是這些對於「實務知識如何生產、如何進行公共化交流」的層層關切,使我在本次「澳門劇場研討會」中,因為感受到連結而心生感動。在輕鬆但不失正式的研討會主持風格及流程安排中,台上分享者像是面對一群好朋友似地,自在分享自己切身的實踐及反思,不僅有具體行動的客觀資訊,如:目標、條件、實際作法、參與者回饋,也提出切身的批判性反思,以及一些更高層次的提問。
例如:澳門文化局演藝活動處羅德慧在「澳門藝術節『中學生藝評計劃』經驗分享」的「如何前進」部份有相當精彩的反思,她對於已經操作四年的計畫本質保持敏銳提問,也期許自己在政府單位位置上促成更具反思性的計畫;台灣郭亮廷分享自己在大專學院中的劇評教育經驗,返身自己的劇場養成脈絡,也看見他的學生所處的時代以及受到的影響,進而辯證地理解從事劇評教學的限制及可能性,最後以「無知教師」的角色自許,讓自己回到與學生平等的位置,允許互相激盪未知;「國際演藝評家論家協會(香港分會)」陳國慧提出許多在香港推動藝評計劃的直白反省,如:自慚協會推動藝評計畫需要蒐集量化數字以回報資助者;協會透過藝評教育教學生看懂作品,但藝術其實應該允許看不懂,中間的矛盾難以克服;如何在學校內推廣藝評,但不讓學校體制背叛了藝評的本質;協會與政府體制的合作關係無法更自由,無法抗衡而感無奈⋯⋯等;台灣劇評人紀慧玲分享推動台南藝術節「新評種」計畫的歷程,不僅坦言完全抄襲自澳門劇評人機制,也直言自己並不知道「評論究竟能不能教」,於是從基礎ABC開始嘗試,也思考台南與台北生態的根本差異,推動的過程需注意在地化或客製化⋯⋯等。
這些來自各地的實戰經驗以及反思提問,指出實務知識的精彩之處往往不是來自進展得多麼順利,而是遭遇哪些困難及未知,進而帶來了哪些反思,無論是實務工作者如何跟時代的主流價值觀拼搏,或是如何與體制框架磨合、如何照見實踐中的自己、如何思索實作中的內涵意義⋯⋯等,在在皆是實務工作最動人、也最有價值的知識。這些實務知識需要公共化交流的機制,使工作者自身一人的看見有機會拓展得更廣大,進而促進觀點及態度的各種擾動;而本研討會恰恰建構了這樣的公共化交流機制,彰顯出「實務知識的生產及照見」之價值。
常聽到澳門朋友在日常對話中提及「澳門很小」,亦曾聽阿忠說澳門不常被看見,因此是兩岸三地之外的「第四空間」;在我看來,「澳門劇場文化學會」透過舉辦一年一度的研討會,招呼澳港台三地為主的劇場人互相看見,使不常被討論的歷史、生態與實務知識得以浮上檯面並紀錄成冊,亦使人們與彼此的歷史交織⋯⋯等,這樣具生命力的研討會行動,其實已使小小的澳門成為華人繁體字劇場界的公共領域,也以其溫厚、不學究的人情味,編織了獨特的小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