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無家者》看見自己

《無家者:從未想過我有這麼一天》游擊文化。

《無家者:從未想過我有這麼一天》游擊文化。

從街友、流浪漢、遊民、到《無家者》一書再次賦予這群人新稱謂,不論是台灣遊民教父楊運生所說:「民,至少有一個基本單位在嘛!」的看法,或作者李玟萱想從狹隘的社會刻板印象中還原或擴大無家者多元面貌的用心,皆可看見「身分」在當代社會中因管理或象徵意義而被建構之必須;而稱謂演進所反映出的時代思維流變,也突顯了現代無家者已非過去認知般「簡單」:只是一群好吃懶做、作惡多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的人。無家者中,有人因國共內戰被強拉到台灣而一輩子跟家人分離、有生意人慘遭當地政府或好友騙財奪權而一蹶不振、更多是來自破碎家庭染上毒、酒癮或長期遭受暴力而被迫中年離家的人;這些在世人面前模糊一致的面孔,全在《無家者》裡被還原成一個個擁有鮮明人格特質,攜帶著豐厚生命經驗的人。

反觀包含自己在內的現代人,似乎也無法只被「簡單」的看見。

身分不只是職業、家庭背景、生活方式,還包括個性、僻好等各種意涵與想像,因此即便已與人面對面,仍須主動附上各種身分介紹來證明自我存在的真實性,譬如拿出名片、身分與居住證明、繳費帳單來讓自己符合申請工作、就學、租屋甚至交友的資格,網路上也有各式虛擬註記以供大眾審查,完全體現「我」是一個被各種社會關係所建構出來的我,信任指數還超越人際之間真實相處而認識的「我」。

循著此脈絡,我開始思索自己處在現代社會裡各種身分與關係之間的位置與處境。

我目前是一位女兒的母親/網路so-ho/業餘創作者/仰賴丈夫海外合約收入為主要經濟來源的妻子/是雙親及公婆皆為勞動階層且超過五六十歲的女兒與媳婦。倘若有天家庭因故頓失依靠,經濟無以為繼,身份喪盡,我還能以什麼樣的價值與認同而存在?儘管「Slash/斜槓人生」概念引發現代人對生活實踐的多元想像,但人對身分選擇的自由度與多樣性程度之多寡,直接表現出社會階級生存能力的現實差距;有能者可借助多重身分有效分散風險,反之只能為生存在某一身分或位置上而痛苦掙扎著。

因此,我開始想像德國社會學家貝克(Ulrich Beck)的風險社會若套用在我目前生活的澳門會是怎麼樣的景況。當產業升級(如賭場引進人工智慧取代傳統勞動力)、複合性災禍發生(因風災導致台山核災),或政經生態圈驟變的連動影響(鄰國開放博弈、內地策略性收攏旅遊人口導致賭收下滑),將會創造多高的失業率、多少人因此流離失所甚至家破人亡,而這些風險不僅超越我與家庭可預知及承受的能力,加上風險的分配不均與控管能力又高度仰賴各式資本積累的差距,又讓多少勞動階層甚至中產家庭的孩子面臨無能向上流動的生存困境。

然而,有「人生勝利組」暱稱的社會名流主掌話語權,聯手媒體共同營造出特定的生活方式、處世態度與「成功」經驗,有效影響大眾的思維方式,引起效仿也形成壓迫。我也曾認為自己只要努力就一定能出頭,反觀無家者就是懶散、習慣差或命運多舛的結果;但實際了解其中的複雜成因後,才看見自己對「人生境遇」或「成功」有著過度單一扁平化的想像、期望與盲目追求,也發現將問題簡單化的習慣會讓人對當下生活的種種感到理所當然,而忽略現代社會風險凌駕個人的破壞力與控制性,並非「人定勝天」就能一語帶過的。這句話背後不僅仰賴階級資本落差,更是踩在基層勞動剝削與弱勢資源的犧牲之上,也呼應同期間出版的另一本新書《做工的人》所提:「這社會要求他人有尊嚴的活著的,幾乎都是收入穩定的人。」,一語道破我過去的階級傲慢,同時也提醒我要穿越虛擬理論及媒體印象,看見眼前活生生的人們。

除此之外,我想起一位原住民好友分享的一段往事。

他說,當他離開生長的部落到台北打拼時,朝九晚五的生活令人勞累,與都市人的專業落差以及工作或社交場合中層出不窮的歧視更令他身心俱疲,因此為了擁有較好的家庭生活,他與新婚妻子商量並取得共識一起回到部落。剛回去的頭一兩年,夫妻兩人全靠部落與教會接濟、輪流到親友家吃飯來解決當下的經濟窘迫;後來向長輩們重新學習部落農耕漁獵技術,並結合先前都市的行銷專業,幫忙部落農產品打出通路,加上鄉村生活降低物欲,全家經濟才稍有起色,但他至今仍十分感謝部落無私的幫忙及接納,才讓他們能撐到家庭穩定獨立、身心安頓的一天。他笑著說,所以你看,原住民部落幾乎看不到流浪漢。反觀書中資深社工的長年調查指出,多數無家者其實都有工作,甚至身兼數職,但惡劣廉價的工作條件讓所有人承受最嚴苛的勞動剝削、導致入不敷出、居無定所,還得面對社會排斥的高壓,過著惡性循環的人生。

都市與部落兩處對比,我驚覺自己正活在一個習慣將貧窮、健康等問題歸納為「個人因素」的政經結構、文化氛圍與人際冷漠的環境裡。即便人遭遇困難還是有企圖解決問題的能動性,但實際上當意外發生,我不只要忙於翻身,還需費心舉證力保自己別掉出社會救濟的安全網,更要承受社會對非主流人生的汙名與歧視,一舉將自己為養家活口的百種掙扎、拚搏與妥協給輕易抹去。此外,社會排斥機制的運作模樣也體現在整潔的街道、拔去可躺長凳的公園,明亮的賣場等空間設計(誰有權使用?是整潔優雅的市民還是相對骯髒的無家者?),因此更能感受社會建構標準對現代人的無情要求。

最後,「無家者」一詞雖能柔化人生際遇的殘酷,但背後還是隱含一個「家」的存在,而「家」對當代人又有什麼與眾不同的意義?或者,當家的意義從血緣與法定結盟的固定狀態中解開時,便能窺見現代人的生活焦慮與窘境,如書中提到,若讓人感到安全自在之處就可以是「家」的定義,許多人即便生活富裕,但在精神或社會關係中卻陷入無「家」可歸的困境中,這正是本書對我而言的最大啟示:家,原來可以彈指之間就輕易失去。

「從未想過我有這麼一天。」這句書腰上的標語,如今看來令我背脊發涼,驚悚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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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家者:從未想過我有這麼一天》
李玟萱著,林璟瑋、楊運生攝影
游擊文化/ 2016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