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的自覺 霍凱盛: 「我不想重覆自己」

2013年時,一條新聞令人眼前一亮:一位澳門年青人入選了有世界插畫奧斯卡之稱的「波隆那國際兒童插畫展」,每年皆吸引來自世界各地數百位插畫家參展,2013年的「波隆那」便吸引了3147名參加者,最終選定77位入選。在評審團成員的嚴格挑選之下,澳門有藝術家能入選,自是令人振奮。這就是霍凱盛,以微細針筆、古地圖方式繪畫現代澳門的《樂園》系列。得獎時他仍就讀理工學院視覺藝術教育專業,仍是大四的他,課餘在藝術博物館做part time,為成為全職畫家而尋找更多展覽平台、積累經驗,2011-12年時也加入了AFA(全藝社)。

霍凱盛目前正有一個展覽在南灣湖旅遊學院的咖啡店內進行。

霍凱盛目前正有一個展覽在南灣湖旅遊學院的咖啡店內進行。

高密度展覽的背後

「我第一幅賣出的畫是在2012年東方基金會的秋季沙龍。一直以來的觀念都不覺得畫是可以賣的,真的沒想到自己會有這個機會。」霍凱盛就這樣展開了職業畫家的生涯。

「後來我主動去找更多展覽的機會。這也與當時澳門蓬勃的藝文氣氛有關,無論是政府還是民間,都有不少展覽的機會。在2013-2015這三年裡,應是我參加最多展覽的時期,一年內參加了廿多個展覽,包括本地和外地,有些是巡展。個展可能是一年做一個左右。慢慢圈子擴大,有些外地獨立策展人會邀請,而AFA也會把我的作品帶到紐約等外地的畫廊和參加外地的藝術博覽會,我也會去參加公開徵件的外地展覽。」

以為經常在做展覽的藝術家『狀況不錯』其實是一個誤會。做展覽本身不會產生收入,相反還花費不少,因為很多外地的畫廊或藝博會等都要收費,藝術家在解決生活之餘還要應付參展費用。

「其實在澳門做一張畫是很貴的,澳門做框好貴,畫一張畫的成本和時間,如果除開,每個小時的人工是連最低工資都達不到的,還有畫室的租金等,所以如果不停做展覽,其實成本都好高。澳門很難與其他地方相比,藝術市場太細了,外面的人對澳門完全無概念。澳門沒有藝術品的產業,開畫廊一定『蝕』。澳門的活動就非常多,雖然有比沒有好,但始終好難使藝術家生存。」

霍凱盛的作品。

霍凱盛的作品。

專業藝術家是被政策拋下的一群?

本地的文化活動數目是驚人的。根據文化局年報,2015年全年的資助總額為4455萬,獲資助項目有695項,而視藝活動佔當中的25%,即全年約有170多項視藝活動,而視藝活動又多為展覽。但對專業藝術家來說,這些本地的展覽並不一定能增加收入,而本地又沒有成熟的市場機制可以賴以生存,在資助機制上又只有一直沿用的活動資助,沒有因應現在的環境發展而增加專業支援,專業藝術家無形中處於「兩頭不到岸」狀態,在未能抓住市場平台的大海中載浮載沉,自生自滅。至於那兩億的文創基金是否可以幫到專業藝術家?

「文創基金?我沒有感覺了。與我沾不上邊。對我這種依靠創作來生活的人,短期內我見不到有什麼可以幫到我的。」

說到底是一般大眾對文化的價值缺乏認知,要令一個城市的人對藝術收藏有習慣,基礎藝術教育很重要,而這個正是澳門最匱乏的。本地沒有市場,要生存,要賣畫,作品一定要拿到外面更大的市場去,到外地參展是唯一途徑,這個費用怎樣也要拿出來。

「之前我會接一些工作來做,如畫插畫、教畫等,但收入都不多,十分不穩定,捱得好辛苦,更不敢想成家等事情。我其實已經十分幸運,之前賣畫等都算是可以生活到,但以後未必一直可以這樣。但當然也希望自己以後有比較好的生活。」霍凱盛一直碎碎唸著自己「其實十分幸運」,但下一句又說「真的不知以後會怎樣」,充滿對未來的不安定和隱隱的焦慮。

展覽在南灣湖旅遊學院的咖啡店內進行。

展覽在南灣湖旅遊學院的咖啡店內進行。

畫賣得很好?可以維生?

去年10月,崔凱盛在香港中環一家畫廊做了一個雙人展,意外地得到一些關注,獲得一些報道,對他幫助不少,明年會在這間畫廊再做一個個展。「香港藝術品買賣有市場,暫時來說我的畫賣得最好是在香港,然後就是台灣、大陸、葡國。」霍凱盛說初起步的幾年是他最能賣畫的時期。「藝術品買賣在大陸發展很快,而歐洲經濟差,之前在葡國也能賣一些畫,但他們實在沒錢,不過人們也很想買畫。」

「畫廊一般是與藝術家對分,一人一半。對藝術家來說,如果你的畫一張可以賣三十幾萬,那麼對分也有十幾萬,一年賣一張畫也勉強可以在澳門交到租,但我的畫並不是賣那麼貴,一張最貴也只是幾萬元,對分後其實所得好少,而幾萬元已經是大畫,一般人們買的多是細畫,因為便宜一點,但細畫是更加『無肉食』,畫廊也會因此而不大想賣細畫,那我的收入又更少了。」

即使銷售數字上好像不錯,但藝術家的實際所得並不見得有多少。而且對畫家來說,賣一張少一張,心情絕對複雜。

曾經有一張霍凱盛很滿意的作品,拉斯維加斯一家賭場的老板想買,那時臨近過年,在打包寄過去時,有一種『爛賭鬼賣仔』的感覺,不知何時才會再看到這幅畫,心情沉重,不過轉念一想,自己的畫可以去到自己都去不到的地方,也是開心的。「就如一位葡國人買了我的畫拿回了葡國,把掛在家中的情形拍給我看,也是很開心的。不捨得一定有。而且有些畫我知道現在已經畫不到了,一來是心情上已沒有了初戀的感覺,二來是體力上很難像以前那種專注力,畫畫其實是一件高度專注和集中的工作,有些畫,我現在已畫不到。尤其那麼細的畫。」頓了一頓,他終於說出自己最大的憂慮,「眼力已經不行了。」

霍凱盛是一個喜歡思考,留意本地新聞,對很多現象都有感覺的人。

霍凱盛是一個喜歡思考,留意本地新聞,對很多現象都有感覺的人。

畫的背後是無法復原的創傷

以下事情畫家希望盡量輕描淡寫。他的理由是:「還有很多比我嚴重的前輩,我這不算什麼。」然後又像因禍得福般安慰說:「這也可能是要我去嘗試不同創作的契機。」

在2012年臨近畢業那一年,霍凱盛既要埋首創作,又要準備畢業展,又在修讀旅遊學院的藝術行政課程,以及在藝博館做兼職,每天忙到不得了,睡眠時間極少,晚上常開一盞枱燈不停畫畫,終於有一天起床,眼睛不行了,去看醫生,醫生說他的眼睛像中年職業司機會有的那種職業病,之後,病情沒有好轉。

就在東方基金會首次買了他的畫,同時又趕畫作品去參加波隆那、作品又在葡國展出的那段瘋狂時期,一天早上,眼睛睜不開了,稍微嘗試便是使人尖叫的強烈痛楚。原來是眼角膜撕裂。之後這樣的情況還一再發生。

雖然身體經過治療和休息是有自癒的能力,但永久的損傷已留下了,只要一用神過度,就會復發,特別是乾燥的冬天。

「那時,自己的事業才剛開了一個不錯的頭,好像一個足球員突然受傷,我腦中一片空白,不知道除了畫畫還能做什麼。當然我還年輕還可以做其他,但畫畫令我找到自信、找到自己,我不能那麼輕易就放棄。受傷那時一直睡在床上,不能睜開眼睛,每天睡廿小時,不斷亂想,好害怕。我想到自己很喜歡的日本樂隊X Japan,他們也是用生命來做音樂,還有很多藝術家都有自己的付出和堅持,每一行都有自己的職業病,這條路是自己選的,既然別人也能做到,我就沒有逃避的借口。我把這些想法變成對藝術的信仰才能挺過去。但我也知道,以後很可能不能再畫出這樣的畫了,自己要有心理準備。」

在亮麗的展覽場內,射燈勻稱地打在每一張畫上,但在畫的背後,藝術家的付出,以及許多不能修復的耗損,公眾能知道多少?或者這也應是教育的一部份,這樣我們才更懂得珍惜每一件藝術品,欣賞那一份技術和心力的結晶。

霍凱盛的新作品中有他所喜愛的澳門歷史中的人事物,從中反映他對城市的觀照。

霍凱盛的新作品中有他所喜愛的澳門歷史中的人事物,從中反映他對城市的觀照。

不想依賴得獎之名

一直以來人們介紹霍凱盛,都一定會提他是澳門第一位獲得意大利波隆那獎項的藝術家,這對當時正要踏上專業藝術家之路的他,的確是一個很大的幫助,但四年後的今天他卻這樣說:「我不太想再提起這個獎項,因為我覺得,自己已經揮霍夠這個榮譽了。」霍凱盛平靜的語氣背後,是一個藝術家難得的自覺和坦誠。「比賽是一件很主觀的事情,我只能說自己是幸運加上時機。我好害怕重覆自己,而我覺得自己正在這樣做。」

這會否與澳門的生活有關,在這裡生活會否令人停滯不前?

「絕對有關。因為這裡的環境和不間斷的工作,從2012年到現在,幾乎沒怎麼看過書,已經沒有了那個閱讀的時間,思考的時間也少了,地方環境氛圍對創作、對價值觀都有影響。」霍凱盛是一個喜歡思考,留意本地新聞,對很多現象都有感覺的人。「雖然經常罵,但我心內十分喜歡這個地方,以後也會想繼續在這裡生活,我的生活圈子、喜歡的朋友都在這裡。澳門的確給了我很多靈感,即使一些亂象都是我的靈感。」

展覽很多但把本地藝術推出去的卻很少
本地愈做愈多的文化活動,不代表藝術家就可以生存,也不代表公眾可以比之前更多地投入其中,活動沒有質量的話其實都只是在製造一種表面現象。對此,曾密集進行展覽的霍凱盛也有了自己的反思。

「展覽太多會使人麻木,藝術創作不一定可以量化。一年展覽不用多,如夠質素的,其實可能一個就夠,真的不需要多,展覽多不代表什麼。以前會很衝和想快點肯定自己,坦白說,我也曾做過一些很粗糙的展覽,現在會反思為何要做展覽,思考做展覽的意義,希望以後能在這方面做得好一點,不要太隨便去做,所以現在我要有新作品,才會想再到外地做展覽。當要做一個實驗時其實就是拿一整年的人工和開支來做,其實付出很大。也很害怕如果市場不接受會怎辦,所以也能說我對市場有很多考慮。」

展覽可以如何幫助藝術家?如何令藝術家被更多不同層面的觀眾認識到,如何拓展觀眾,如何推動觀賞文化,這些目標真的很重要。

「好多展覽可能未必直接影響藝術家,但對環境和公眾可能是會有些轉變的,不過這個真的不知道。其實想搞清楚展覽的核心是什麼,不是只為了搞活動和得到一些數字,本地搞這麼多展覽,但把本地藝術推出去的展覽卻很少,如果有朝一日澳門藝術家有機會去到一些外國重要的展覽中展出,這絕對是好事。」

霍凱盛認為除了需要推廣本地藝術的平台,還需要更多好的獨立策展人,把藝術家介紹到外面的畫廊去。

「對本地的文化政策不是太想說,最希望是藝術家能生存到,但真的不太抱希望。如果這樣多展覽活動但澳門根本沒那麼多人在創作或根本無法以創作生存的話,那只會愈做愈濫。」

藝術家需要的是開濶的視野

「現在我只是想專心做好自己的作品。老實說,當然有好多頂級博物館是自己所渴望的,但以現在的水準肯定無可能,澳門藝術博物館都未得,我現在絕對不行。像君士坦丁就真的是各方面都平衡到的人了,看他的作品,視野是很濶的,他的世界是很濶的,他有很多面向,我覺得一個藝術家很需要這樣。」

在訪問中,霍凱盛多次說著自己不行、不行,不止出於謙遜,他提到參加外地藝術博覽會時,看到外地藝術家對待自己作品的那種認真程度,令他感到很慚愧,因此他希望自己作品能達到他所渴求的高度。

「我現在只有二十幾歲,以一個藝術家來說還太年輕,人生的閱歷和經驗還太淺……個展真的不行,聯展還可以,如果真的有機會去到藝博館做個展,我希望會是發表一些新的、更成熟的作品,我不想重覆自己的作品,不想浪費這麼好的平台和機會。香港的收藏家之前就是因為在藝博館看到我的畫,所以這真的是一個很重要的窗口,本地藝術最高的平台,會吸引專業的觀眾。」

在目前未有任何對專業藝術家的支持機制下,專業藝術家在市場的「魔咒」中自生自滅,可能你會說即使藝術發達如歐美,藝術家都得面對同樣的生存問題,政府怎能照顧那麼多?但其實兩者幾乎完全不能相互比較。歐美的市場大很多,社會整體的文化素養高很多,市民大眾也會去買藝術品,更有不少民間收藏家,然而澳門的藝術家生活在一個各類藝術平台缺乏、觀賞文化薄弱、購買力幾乎為零的城市當中,可以真正在市場中生存的藝術家只是特別幸運的數位,不具有可用作案例的普遍性,在這個情況之下,對專業藝術家的支援是很有需要的,使澳門成為一個可以讓藝術家生存、對藝術更友善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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