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走進澳門城市藝穗節,正好遇上民政總署主辦的最後一屆;襯著對岸香港佔中運動的烽火,好像近距離地目睹時代轉變的瞬間。有幸觀賞今年澳門藝穗近九成的節目,為了不愧於這半個月的旅程,我試著在今年藝穗節的表演中歸納出幾個話題。
從酒吧到客廳:環境劇場「室內化」?
在各式公共空間進行環境劇場演出,是澳門環境劇場二十年來發展出的一項顯著特質,近年的藝穗節演出不乏室內的環境劇場作品;今年後者比例多於前者,其中在酒吧上演的環境舞蹈和自家客廳裡的獨角戲,都值得一提。
《似曾相愛》與《人生酒吧》兩齣舞作在AIA商業大樓酒吧「SKY 21」登場,是澳門藝穗中較少見以精緻消費空間為表演場地的作品。《似曾相愛》由中荷合作的KheN舞團演出,開頭是後方螢幕播放一段女舞者特寫、談論愛情的影像,接著一對男女舞者將日常擁抱、親吻、拉扯、跌撞等動作融入舞蹈,搭配酒吧音響接連播放Damien Rice與其昔日戀人Lisa Hannigan獨唱的滄桑情歌,整體視聽氛圍與愛情主題緊密扣合;舞者幾度將對方背起後鬆開雙手,用正在尋找平衡的身體演繹出在愛情中起伏跌撞、尋求穩定的狀態。舞作形式的一致性和整體感使開頭影像顯得無甚必要,襯托的效果大於實質。
由Funky Flex Crew帶領澳門舞者工作室呈現的《人生酒吧》則在另一邊的酒吧空間裡上演。觀眾站立圍觀幾個貌似醉倒的舞者,看他們起身奮力一舞。失意的神情搭配豁出去般迸發的街舞動作,原地奔跑、低頭繞圈和翻滾彷彿都象徵著人生的迷失和掙扎。身體在一排酒杯間懸空扭動、以地上酒杯為圓心做地板動作等橋段,炫技之餘也創造出岌岌可危的緊張感,彷彿處在人生邊緣隨時要墜落。
舞者端著酒杯混入周遭人群或從中走出,進退場極其自然;舞蹈結束後不做散場廣播,舞者邀觀眾一起隨興舞動,融入酒吧的日常氛圍之中,不著痕跡的場面調度令人驚喜。可惜途中工作人員幾次指示觀眾移動以閃避舞者,難免影響現場氛圍。如何將引導觀眾的動作化為表演的一部分,是往後這類舞作必須克服的問題。
獨角戲《爆肝三十》則由曉角話劇研進社成員張家樵在下環街自家住宅的客廳裡演出。開演前他就在樓下和觀眾攀談,以帶朋友到家中閒聊的方式開場,自然地消弭了觀演界線;帶有幾分「棟篤笑」意味的獨白,穿插自己拍攝製作的廣告影片,呈現澳門青年從喪親、創業失敗到妄想打劫的故事,舉重若輕地反映出當代社經結構下的生存困境,搭配現場分享茶飲點心、貓狗穿梭來去的親切家居氣氛,整個故事頗具感染力,表演節奏上偶爾閃現的急促與緊張,反倒顯得瑕不掩瑜了。
其他室內的環境劇場演出,還包括《行街睇故》中在永好咖啡室演出的《現在。還好》、在連勝街藝文空間二樓展場的《然後呢?》;環境舞蹈則有在氹仔葡式住宅客廳裡表演的《私密舞約》。
綜觀近幾年的藝穗節節目,每年維持一到兩個公共空間的環境演出,室內作品則時有增加,並在2012年與今年的環境演出中佔有較高的比例。澳門劇場人莫兆忠曾在〈從「環境劇場」到藝術的「公共性」〉一文中提出將公共空間裡的環境劇場視為一種短暫、具流動性的「公共藝術」,並點出其引發社會議題討論、反思生活空間的「公共性」價值。藝穗室內/外環境演出比例的變化,是否反映了澳門環境演出中的「公共性」減弱或轉入社區活動?牽涉到每屆邀演的考量和各團隊參與藝穗節的意願不一,恐怕還無法妄下斷言,但值得長期觀察。
在溼地,一群飛鳥:《舞.生態──失溼》
將視角拉回這一屆的公共空間環境演出,其中表現最亮眼的當屬《舞.生態》,由臺灣「舞蹈生態系」與澳門本地舞者合作,在氹仔望德聖母灣溼地旁的公園演出。舞者的肢體隨著現場樂手的鼓聲和演奏化為飛鳥,引領觀眾沿著溼地邊緣的紅磚道漫步,撿起地上葉片送給他們,甚至牽起他們的手一起舞蹈;然後來到一棵滿佈垃圾的樹下,所有人隨著引導者的動作,好像埋葬葉子那樣把它們放在樹根旁,歸還土地。
通過兩位舞者伸手搭成、必須低頭(謙卑地)穿越的「門」,觀眾走進公園裡呈圓環狀的木製地板,在人工草皮上坐下觀舞。現場樂手逐漸退去,舞者在遠方的木板區舞動;改由監聽喇叭播放的音樂聲中,一群身著黑衣的舞者整齊地比劃著切割、搶奪和強抱的動作,逐漸逼近場中的飛鳥舞者,拉開長條黑布,將她(牠)覆蓋、吞沒。最後舞者們將紙摺的鳥兒分發給觀眾,一同走入樹林中,以手舞動,讓掌中的鳥兒重新飛翔。
《舞.生態》透過將表演場地劃分為「自然/人工」為主的兩個區域,從肢體互動、音樂到舞蹈都呈現前後兩階段變化,演繹望德聖母灣紅樹林在急遽開發下消亡的故事,整體編排嚴密而層次分明。舞者和觀眾的互動全程在靜默中以肢體帶領、或由引導者示範,而讓觀眾會意;襯著周遭的陽光與風聲,感官擺脫言語,更深入感受周遭的自然環境。因此結尾廣播唸出的一串「我們真需要那麼多嗎?」、「去理解、去行動、去改變」口號式獨白,不免有些多餘──舞蹈已經傳遞了它要說的一切。
行入社區:「福隆計劃」與「士多里故事市集」
今年澳門藝穗的另一個看點,是兩個針對澳門社區進行的系列性計劃,呈現出社區藝術活動的不同思維和實踐模式。
由澳門旅港研究生吳子暉策展、結合本地表演者共同呈現的《福隆計劃》,以昔日曾是紅燈區、繁盛一時的老街「福隆新街」為主體,嘗試建置一套文創展演行程,包括老街器物和街坊訪談文字、影像的靜態展覽;講述福隆新街興衰的獨角戲《紅豆喳咋》;在新華大旅店門前表演的環境舞蹈《Dilemma》;最後「尋嚐人情味」則是由導覽者帶領觀眾造訪附近的餅店、涼茶鋪等傳統店家,相互交流。
這項計畫是策展人吳子暉就讀香港演藝學院碩士班的畢業製作,因此邀請了文化局、民政總署及香港導師等諸多來賓,在鎂光燈的閃爍聲中隆重開幕。參與計劃和導覽的老街居民大多是當地傳統店家,加上標榜「推動文化旅遊」──換成更直白的詞彙就是「促進觀光」──因此《福隆計畫》可說是一套和老街居民共同「行銷」社區傳統文化與商品的計劃;其價值在於向大眾引介老街的生活樣貌與歷史建築,導覽也引出了讓觀眾與當地街坊面對面互動的可能性。
而作為剛萌芽的文創套裝行程,《福隆計劃》尚有許多待改進的部份,包括靜態展覽展物單薄;環境舞蹈可能因街上車輛來往頻繁,表演範圍僅以走廊和騎樓為主,不免侷限,且難以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凝聚觀眾焦點;導覽途中,二十來位觀眾堵在店門口,和店家互動僅止於參觀購物甚至還未接觸到就得往下個地點走……都是往後類似的社區計劃需要改良之處。
相較於《福隆計劃》,「士多里故事市集」是服務對象更廣泛而深入的一系列社區活動,包括《行街睇故》由三齣小戲串連,帶觀眾穿街走巷、思考城市與政治課題;「茶檔開故」、「故事地攤」邀請說書人在公園和咖啡室講述社區記憶;「公園故事歷險記」在中低階勞工群居的北區兒童公園為孩子們表演繪本故事並邀他們一同參與、表演;社區導覽「有水有田」帶領參與者漫遊沙梨頭街與三巴門區的古蹟老巷,並透過探險遊戲、聆聽巷弄聲音和在紙上拓畫石牆等活動,進一步感受社區環境和其中蘊藏的歷史記憶。
從這一系列關於「故事」的展演和活動中可以發現,「士多里故事市集」的主要關懷,是重建社區住民的互動、提供兒童教育和藝術資源,並傳遞地方文史故事。這些活動對澳門在地社區顯然可以起到重要的文化教育作用,值得大力推廣;只是在活動過程中,幾乎從未見到文化局或民署官員的身影。
既談發展,難免政治:《搖錢樹》寓言了什麼?
香港「佔領中環」運動在藝穗節舉辦一個月前爆發,演出期間抗爭浪潮仍在延續;澳門街上的書報攤販賣十幾種報紙,玫瑰咖啡室裡也擺著《澳門日報》,但這些官媒的報導一面倒地支持政府、譴責佔中運動。想看比較客觀的新聞和評論嗎?你得去圖書館才能找到《明報》、《信報》,或者到獨立書店和藝文空間購買一份澳門本地的獨立媒體《論盡》,一邊暗自祈禱他們的主編和記者不要被監視、打壓。
在對岸烽火蔓延的時刻,一水之隔,澳門風平浪靜,大街上忙著準備格蘭披治大賽車,西灣湖夜市在歡慶澳門美食節;本地人的異議之聲,彷彿只能伏流潛行。有的臉書大頭照換成黑底黃絲;好多個晚上看戲時都遇到一位澳門朋友,不管他當晚穿什麼,胸前永遠別著聲援香港晚會時拿到的黃絲帶別針。
在此時此地演出一個寓言故事,似乎間接提供了澳門公民發聲的空間。《搖錢樹》由風盒子社區藝術發展協會根據澳門作家何老篤同名小說改編,講述一株落葉會變成鈔票的大樹茂盛暴長,村民長年曬不到陽光、要求裁剪枝葉的青年反遭責難懲罰的故事。
儘管演出形式過於混雜(包含寫意形體動作、舞蹈、說書人旁白、獨白、影像、字幕、老照片動畫等等,缺少整合甚或彼此干擾)使文本零碎分散,表演本身也多有青澀生硬之感,卻呈現出素人演員樸拙真實的質地,諸如演員對著觀眾吶喊質問「看看你們,長年曬不到陽光都直不起腰了!」、坐在椅上獨自向觀眾訴說童年首次感覺到金錢價值的回憶,都是樸素動人、令觀者印象深刻的段落。
《搖錢樹》當然不是為佔中運動而作,而是寄寓澳門急遽擴大博彩業和城市建設,致使文化與生活壞毀的現實處境──然而當賭場客源大半來自內地、珠港澳大橋如火如荼興建、西北區填海新生地逐年向對岸陸塊靠近(有朝一日要相連),乃至近日關閘通關時間延長……種種以發展經濟名義推動的城市建設,無不呼應與內地加深交流的政策方針;經濟與生活如何能脫離政治影響,單獨演繹?
所以當演員在劇場裡冒出隱喻香港抗爭的「你點解唔袋住先?」、「我們要真正的陽光」這些一閃而逝的台詞,套用在《搖錢樹》情境中,毫無違和之感;香港問題在普選,澳門問題在賭場,但深一層地說,兩者其實陷入的是同一種困局。
來到轉角:明年藝穗如何綻放?
由於政府部門整合,今年澳門城市藝穗節是最後一次由民署主辦。明年民署併入澳門文化局後,是否會延續官辦民營的傳統?為下一屆藝穗節能否順利舉辦,帶來不少變數。已舉辦14屆的澳門城市藝穗節,似乎也來到一個轉捩點。走過轉角處後,是迎來更嚴謹認真的公家部門,或是民間劇場工作者們終究會整合出足以承辦藝穗節的力量?
瀏覽澳門劇場二十年來的發展,從公共空間的環境演出、劇場圖書室成立、《論盡媒體》和《劇場閱讀》等刊物印行,到近年一系列新興的社區計劃,可以發現澳門在地始終有一批藝文人士對社區生活和政經現實進行深刻的思辯,並將其實踐成多樣化的藝文行動。不論是否有明年,這份活力都比城市藝穗更活躍,比政治和不可見的暴力更堅強,比時間和消亡更長久。
從劇場回望現實,此刻臺灣公民剛在九合一選舉擊潰國民黨、香港佔中運動方興未艾,我其實不太相信在澳門,什麼事都沒有發生。2014澳門城市藝穗節的落幕可能是終結,也很可能是另外某些事情的開始。最後讓我稍稍改寫一句香港說書人雄仔叔叔的詩吧:改變幾時來啊?可能聽日就來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