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香港人,但同時也是澳門人,我在澳門出生及長大,雖然現在長居香港,但我最關心的地方,香港以外便是澳門了。
過去一個月,香港發生大規模的爭取普選運動,並以佔領行動震驚全世界,西方媒體更稱之為「雨傘革命」。澳門作為鄰埠,留意及關心是很自然的。不過,我在網上看到一些言論,在回澳探親時聽到一些街坊的評論,卻令我有點不安。不安之感並非支持或反對立場,而是當中的誤解與扭曲,所以才有不吐不快之感,在這裡跟大家說幾句話。
澳門人固然可以對這場運動採取支持或反對立場,然而,立場如何並不是最重要的,畢竟,這是香港事務。這場運動對澳門人的重要性,其實在於我們是否能領悟到當中對我們的啟示。澳門人跟香港人一樣,活於「一國兩制」,有一個共同的中央政府,也身陷於這個體制的矛盾之中,這並不是香港獨有的。
首先,我想澄清兩個誤解。第一,有人認為,這場運動是外國勢力煽動的。可是,證據是甚麼呢?提出這種指控的人,包括《人民日報》及梁振英,從來沒有提出確鑿證據,純屬子虛烏有。
事實上,如果對近二十年的國際關係有點理解,必定知道我們已不是生活在冷戰時代。西方國家,無論是美國或歐洲的政府,重視與中國的經貿及金融關係,遠遠多於企圖改變中國政治格局,最多也是防止中國軍力威脅美國軍事霸權。西方國家偶爾對中國的人權關注,只是國際政治秀,並無多少實質行動。甚至有人認為,維持中國共產黨的專制統治,更符合這些西方國家的利益。因此,「外國勢力論」只是用來掩蓋香港及中國的政治矛盾,這就好像家人爭吵,不去找出自己的家庭問題,卻怪責偶爾插口說兩句的鄰居。
第二,我聽過有澳門學者及政治人物認為,年青人欠缺奮鬥目標,對人生及前途感到迷惘,又感受到日益加劇的經濟壓力,所以對社會感到不滿,容易受政治組織煽動,做出犯法佔領街道的事。
這種說法也是似是而非,訴諸對年青人的刻板印象及陳腔濫調(任何年代我們都聽到有人說年青人「迷惘」),完全沒有考慮過這次事件的政治起因。事件緣起於市民不滿人大常委會落下非常嚴苛的「普選框架」大閘。例如:以往在行政長官選舉中,只需取得選舉委員會(即一般所謂「小圈子」)八分之一或以上成員支持便可獲提名,可是,人大常委現規定,日後普選時,提名門檻要升至過半數。同時,日後的提名委員會,也要按照過往由工商專業精英壟斷的選舉委員會組成,只要稍有政治常識便可知道,這讓北京政府易於操控人選。換言之,這是一個不公平的政治遊戲,令一人一票徒具形式。
年青人不滿的,不是抽象的「社會」,而是北京及香港的當權者!他們竭力把大部份香港市民,以及與北京政府關係不好的政黨及政治人物,一併排擠在提名過程之外,令選民手上的選票變得近乎一張廢紙,超過二十年的普選期盼一再落空。
稍有了解澳門政治制度的市民,應該很熟悉以上的小圈子選舉框架,它根本就是中共與港澳親北京精英的合作場所及統治工具,以維持他們的政經特權,這就是「一國兩制」的政治本質。而且,相較香港,澳門的小圈子選舉更「小」,選委會成員人數更少,特權階層控制這個城市的手段更猖狂;而且,澳門基本法裡連終極普選的承諾也沒有,民間爭取普選更困難。
然而,一個稍有理性及遠見的澳門人,目睹香港的佔領運動,應該擔心的不該是所謂「對人生感到迷惘的年青人」會搞亂澳門,而是不公平不公正的選舉制度,會積壓多少要求政治權利平等、追求公平制度的動力,日後會造成怎樣的政治危機。因此,工商精英及傳統社團的應對之道,也不該是甚麼「道德教化」,更不應是揮舞《國家安全法》的大棒,這只是藥石亂投,適得其反。難道他們沒有聽過,壓力愈大,反抗愈大嗎?
爭取公平制度及政治權利平等的動力,即使在這一代沒有在澳門出現,在下一代亦很有可能爆發,完全是我們無法預料的。情形就像澳門,今年五月,兩萬澳門市民走上街反對離補法案,事前也沒有人預計到一直被視為政治冷感、逆來順受的澳門人,也會大規模動起來。情形也像香港,過去爭取政制民主化的運動參與者一直也是寥寥可數,如今卻成為普遍年青一代的訴求,並帶動了一個全城公民抗命運動,令執政者失掉了整整一代人的民心。
今天澳門掌權的人應該想一想,如何加速民主化,創造一個公平的政治制度,滿足市民,尤其是年青人的政治訴求,避免讓矛盾激化成今天香港難以收拾的政治僵局。
至於在野的澳門民主派,可能也擔心香港今天的局面,成為建制中人製造保守氣氛的借口,訓導市民要他們循規蹈矩,從而打壓澳門的民間力量。面對巨變,我們不用驚慌,卻要有自信;事實上,香港這場運動還未完結,它帶給澳門人的不是甚麼教訓,而是社會與政治運動的意象與可能。仍然懷有希望的年青人,目睹過對岸年青人街頭抗爭這一幕,或甚至親身參與過,感受過人民的力量,體驗過自由,經驗過符合民主原則的團體合作及生活,甚至只是認真地投一次票,也是邁向自主獨立個體的一步,從而進行社會合作,匯聚社會改革力量,這是誰也擋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