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鐵和鯨
出港時間:7月26日 早時11:11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平洋的浩瀚,讓我感到船隻十分渺小。
以往在高雄港看到輪船,總是嚇得顫抖,尤其在夜晚被它路過,更是會驚怕得睡不著覺。大片的鐵和被海風刮蝕的鏽跡,宛如孤魂在我面前游過,我明明在陸地上,為什麼還得給它讓個位置!心向後退縮的力量如此清晰,鐵和水的撞擊讓我恐懼,那種刻意安靜的無聲令我討厭。
太平洋那麼那麼寬廣,把這些人造的東西都變小了,真好。
第一次出海,為了不讓身體滑出自以為是的水平面,我的肌肉都僵了。
一下子就遇到三種鯨豚,也是首航最歡喜之事:飛旋海豚、花紋海豚、抹香鯨。
浮出海面噴氣呼吸的抹香鯨,牠們看得到自己噴出來的水霧裡出現的那輪七色彩虹嗎?雖然知道彩虹形成的原理,但是在天海間流動的唯一藍色中,突然看到一朵彩色花,那種詫異也能讓我愣個老半天。還來不及會意,花朵就消失不見。如果遇上大群抹香鯨,那海上不就都是此起彼伏的彩虹了嗎?一起觀察紀錄的夥伴們用嘴巴畫了這幅畫,一想到此起彼伏一現一現的海上之花,就讓我歡喜不已(名符其實的心花怒放呀)。
在太平洋上,儘管牠們距離自己那麼近,但對於任何一個生命體本身我卻仍一無所知:海豚動作所表達的意思,抹香鯨潛入的海深,牠看過的和即將看到的深海風景……就只是遇到,然後船隻追去、各自離去。除非你跟著潛入,要不牠們甚麼都不會告訴你。
這樣而已。
後來,回到住處,和父親興奮地說到今天難得遇到抹香鯨的事情。他老神在在,說怎麼會歡喜得這樣的,鯨魚出現在海上,就像是一塊大木頭呀,動也不動。果真,文龍船長也是這樣說的……太不甘心了,噴氣和下潛前的舉尾,難道是抹香鯨和人類最大限度的互動了嗎?明天再遇到的鯨魚會告訴我吧。
說到父親和鯨魚的關係,又想起來他說某天在航行的海路上,輪船撞到一頭巨大的鯨魚,船身都晃動了呀。
雖然未曾問過父親年少時候管輪的船隻真正的噸數,但記得他說過是能夠降落停泊數輛飛機的大型商輪呀,能讓船身晃動的鯨魚,又會有多大呢?他說當時全船人員甚至感覺到鯨魚用肌肉把輪船再彈回去的力量,那是一種柔軟的觸感呀。父親遇到的,會是世界上最大的哺乳類動物──藍鯨嗎?是一隻,還是數隻呢?不然為什麼會有如此大的力量?
能夠平息我對輪船巨鐵的恐懼的,應該也只有這些出沒於傳說內外的海中巨型鯨了吧。
2.海豚之森
出港時間:7月27日早時11:11
又在洋流和潮界線上遇到飛旋海豚,和昨天(7月26日)下午忙著覓食而無暇搭理人類的群體不同,今日的海豚願意跟隨在船邊,有的翻肚仰泳,甚至用尾鰭把水花打在觀看者的臉上。這個群體有許多母子對出現,甚至有多位母親帶著初生寶寶同行。初生的海豚在前進的過程中不時躍起在空中,有的母親會給寶寶先做示範,幼年海豚扭動著短短的身軀跳躍,尾鰭往往都還沒離開海面,就又沉下去了。不知道海豚媽媽是怎麼教導幼兒這些動作的,它們又各自表示什麼意義,儘管人類有多種解讀,但事實仍是個謎。
海上無風浪,鑫伯的駕駛非常溫柔,船隻幾乎和浪貼平,我的肚子也沒有癢癢的感覺。或許也是這種駕船的個性,讓海豚幾乎是無抗拒地讓船在群體中前行,好像船隻只是一個比較巨大的同伴。有的海豚在飆船,但又不像和船競速,只是任由船浪打在自己身上,有的甚至在船浪要掉落的時候躍起。浪拍打在身上的觸感,海底和海上也有不同嗎?
初生的寶寶基本上不會靠近船,能靠近船身的孩子也長得和母親的體型相去無他了。聽夥伴說因為要抵抗掠食者的追捕,寶寶們在哺乳期間,也能一下子長得很大。體型追求是哺乳動物的通性吧,我遇過喝牛奶的小人兒,體形是大了些,但抱起來卻有些浮浮的,在圈養中飲用牛奶的海豚也能宛如海中的同伴一樣靈活嗎?人類的乳汁養人的孩子,海豚的乳汁養海豚的孩子,牛的乳汁養小犢子,天底下只有人類才會覺得喝其他動物的奶是無礙的事情吧。
我在船上,用自己被馴服的野性,觀看著這些自由的肉體,腦海裡仍不時出現牠們被豢養時的模樣:那年我誤闖入香港海洋公園的後台,狹小的池水中灌滿的動物和機器的嗚鳴。人在海上擁有的是最不自由的身體,在陸地上又何嘗不是呢?把野地裡所有的自由身都捕獲、圈養、收集,是不是就能證明牠們和你我都一樣了呢?
進入太平洋的我,和野生,就只差一線了呀……
(唉,我卻怎麼都跳不過去。)
3.迷幻芭蕾
出港時間:7月26日 下晡16:21
出海之前,我在心中暗自渴望能再次見到海中的芭蕾舞者——花紋海豚。
在第一次的航程中也遇過花紋,可惜因船隻早先跟在飛旋海豚後頭,感到暈船,再見到花紋時,我已喪失在船裡追逐海豚蹤影的體力,就任由牠們在我眼眶前浮動,隨後文龍船長又見到遠處有鯨魚噴氣,我們便即刻「拋棄」花紋海豚,奔向注定被抹香鯨瞬間拋棄的失落(鯨魚舉尾之後,就會深潛入海,再出海面,往往是三四十分鐘後,也不一定在同一海域出現)。
花紋海豚在海裡浮動,因為龐大的身軀,牠們的動作相對緩慢,海水變得像油一樣,咕溜咕溜。遇到分散在這一海域的花紋海豚群,船長停下船隻,讓怠速的船在海風中搖晃,浪呀也是輕輕打著,不知道是因為看著海豚的優雅「慢動作」抑或環境使然,我望著牠們,竟有種被催眠的感覺:依然在海中滑動的花紋海豚,穿破如膏一般的海面,因為每隻身體的花紋都不同,加上分佈得極為零散,在餘暉晃動中,整艘船都被包圍。
一隻海豚身體有明顯的殘破處,牠的背鰭受傷,斷去一大截。年少的花紋海豚,身體無斑,更勇於冒險,牠們陸續游向船隻。人類是海上最不自由動物,唯一能狂放飛到遠方的感官,只有眼睛,但可惜眼睛也難以目測海的深度。航行過程中,太平洋呈現百種各異的藍,大片綿延。花紋海豚游來了,我毫無把握地從甲板上俯瞰海底,居然見到了深處,由那隻無背鰭的花紋海豚定位的海深。看來,天地從未刻劃身體的界線,也未曾評斷何者真為殘疾。
我喜歡看牠們年老的身體,有章魚留下的吸盤印、達摩鯊啃咬的痕跡、生殖求偶決鬪的傷口、〇〇╳╳、╳╳〇〇、キ〢#Ш……,牠們的身體充滿著海洋國的文字,傳達未解的密語。一隻背鰭上有「耒」的圖紋,在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的鯨豚身份登錄中被喚作「來」,成為傳自海洋的希聲大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