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碎雞蛋的哲學

七月一日,燦爛陽光與狂風暴雨交替而至的一天,在如潮浪般人頭湧湧的銅鑼灣大街上,我看見了一盒雞蛋。

一盒靜靜地躺在摺凳上的雞蛋。

上面用潦草的字跡寫了一句標語,具體的文字我忘了,但意思大概是:「這裡有雞蛋,可是你有勇氣嗎?」守在雞蛋盒後面的是一個笑容滿臉,充滿期待地看著遊行人士的少女。她的笑容裡有種宗教性的狂熱,是那種在教會裡沐浴在神秘經驗的信徒們會帶著的表情。

我瞄了那盒雞蛋一眼,裡面幾乎還是滿的,只被拿走了兩三隻,然後我又看了那個少女一眼,然後我低著頭,從她面前走過。

然後我感到愧疚,為自己沒辦法向她拿一隻雞蛋感到愧疚

說起雞蛋呀,世上大概沒甚麼比它擁有更豐富的象徵意義了。它象徵著生命之源,蛋殼內包含著世界萬事萬物的終極奧秘,是所有人類的起點也是某些哲學家念茲在茲的終點。在學校教育中,它是那麼一個強而有力的象徵,彰顯出生命和生命的脆弱,老師會請學生在指定時間裡保護著雞蛋,「等你知道做媽咪幾咁辛苦」,文青一點的說法,是要教他們知道生命的重量。

久而久之,保護雞蛋,就成為我們人生全部的目的和價值。看見雞蛋,我們就想起它孵出小雞,小雞長大了又生出雞蛋的溫馨場面。我們總是不斷豐滿自己的羽翼,奮力地伸展著翅膀,並教小孩做同樣的動作,只為了在烈日暴曬或風吹雨打下保護著我們的生命、事業和家庭。年紀大了,身邊的雞蛋逐個破開,流出黑色的敗死的瘀血,於是你體會到死亡的震撼,於是你感受到生命的沉重──這一切,其實又那需要從課堂裡學習?人大了,就能學會。

然而,有些東西,卻不是你自然而然就會學到的──例如,把你一直小心地守護著的雞蛋摔個粉碎的理由。為什麼要把雞蛋打破?對深受「保護雞蛋的哲學」教育的你和我而言,這大概是無法想像的事。你看見穿著紅衫流著長髮的抗爭者,衝入衣冠楚楚的會場裡,向著在講台上侃侃而談的政客擲出雞蛋,然後被保安員制服了拉著抬著搬離會場,這時候你會覺得他們激進、橫蠻、不可理喻。雞蛋破碎了,神像被沾污了,這不是大家都輸了嗎?

在這個世代呀,雞蛋比起羔羊,更適合拿來作殉道的比喻。羔羊被放在聖壇上屠宰,為牠所沒有犯過的罪付上血價。然後罪人分吃著牠的屍體,把牠的血塗在家門──這種原始、暴力的美學,就這樣激勵著一代又一代的殉道者。可是,這個世代是不同的,這個世代的殉道者是雞蛋,不是羔羊。被扔出去的雞蛋,「啪」的一聲就沒有了,生命的全部變成了噁心的蛋漿,黏在那張你極端厭惡的臉上。沒有人同情,沒有人可憐。

於是,即使充份理解雞蛋粉碎的意義,甚至自命是「雞蛋粉碎哲學」的擁護者,也不見得就有勇氣擲出雞蛋,讓自己和邪惡一同粉碎。資本主義的社會化是如此的透徹,使我們抹殺它就像抹殺我們自己。有時候我會在想,也許在你擲出雞蛋的瞬間,現實就會粉碎成塵土;有時候我會在想可是,到頭來我甚麼也沒做,而我想,正在讀著這篇文章的你也一樣。

於是,那一天,我只好低著頭,滿懷罪惡感地在那少女和她的雞蛋盒面前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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